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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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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子哲与戚蕴原路返回,看着山丘减少,楼房增多。等到路灯掩盖星辰的色彩,泥地被柏油路彻底替代,他们心照不宣地感叹:回城了。

    回城,意味各归各位,把心事藏好。

    柯子哲把戚蕴送回家,与她作别后就拾级而上,脚步轻缓地走进老屋里。

    这间屋子在顶层,柯子哲自堂哥走后再敢没踏足。尽管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房产。

    家具早已卖掉,四壁皆空。木制的地板上皆是沉灰,破旧至极。柯子哲不慎一踩,那些朽木就折成两半,将底下铺垫的黑土暴露的彻底。

    窗框上的蜘蛛借着夜光倨傲地占据边角,在自己的领地里织网为巢。柯子哲摁开电灯开关,见棚顶的白炽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终于寂灭。

    暗影浮动,柯子哲画地为牢。

    “砰!”响亮的卸货声惊飞禽鸟,在黑夜里好似轰雷。

    “别打了!”梦回血战的柯子哲下意识地大吼,奔到窗前才发现不过是卸货声。

    柯子哲心想,自己已经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也是,作为幸存者的自己回忆曾经的惨状也是触目惊心。

    一身冷汗的他抓狂地抱住头,耳边嘶吼声不断。

    昔年景象翻江倒海地涌出,渐渐清晰到每个细节:杀声远去了,呼和声散去了,画面最终在银亮的弯刀上定格。

    柯子哲把父亲留给他的利器对准了曾经最信任的堂哥。

    柯子恒放声狂笑,踏着血泊向堂弟走去。

    “呵呵……呵呵,”他摸出那把自己改造的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堂弟的额头,“你怎么敢拦我?谁都可以拦我就你不行!你是我带着长大的兄弟!”

    街道上警笛声四起,各处警车都在朝一个方向集聚。救护车紧随其后。

    “恒哥……收手吧。”柯子哲紧握刀柄,双手指节发白,“哥,你看不见地上殷红的血吗?这场仗不是小打小闹,你已经闹出人命了!警察马上就会赶到将你绳之以法!你还想错到什么地步!”

    “柯子哲!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偷东西是为了救你父亲的命!你给学生会的人通风报信,让他们拦住我把电表还回去?你也不想想那群怂包来了就是被我打得狗血淋头的命!他们找死,我何错之有?”柯子恒叫嚣着,作势向前一步,让堂弟的刀尖直抵自己心口,“我的好弟弟,为了让哥哥认错都敢报警了?”

    柯子哲看着柯子恒疯癫阴险的笑容,觉得他已药石无医。既如此,那只有把这条命当做祭品,方能换堂哥悔罪自省。

    柯子哲泪眼迷蒙地将刀从堂哥的心口移开,转而向自己的腕子上狠狠割下去——滚热的血从柯子哲的腕子上奔腾而下,很快便与地上的血泊汇为一处。他握紧满是鲜血的右手,释然笑道:“哥,不是我愿意瞒你,是你骗的我太苦!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你偷电表,你是不是…是不是还会像从前骗父亲那样,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自己打架斗殴、偷人东西都是你受人欺凌之后有人逼你不得已而为之。你知不知道,父亲就是因为你这番&39;坦白&39;才急火攻心,突发心梗入院?”

    柯子哲心如死灰地向前一步,让堂哥的枪口直抵心口。他握住枪管气若游丝地言道:“我父当初就不该信你。我更不该信你能痛改前非……你说,你是为救我父亲才入室盗窃,如今我割了腕子,就当还你人情。我的父亲,不用你救……”

    言毕,狠狠推开堂哥的柯子哲脱力地倒在一片血泊中,好像一朵在红土上盛放的栀子花。

    零落成泥, 唯香如故。

    “砰!”一声枪响猛地破空。柯子恒虎躯一震。

    柯子哲躺在地上,忽地双目圆睁。他听到了警察射向空中的枪响,也看到了不顾威慑、再次撕打在一起的大家。

    黑洞洞的枪口密密麻麻地对准了在场的许多人。

    “呃……”柯子哲眼见堂哥被警察制服。他抬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腕,哽咽着对失去理智的大家凄厉地嘶吼道:“别、打、了!”

    失望、崩溃、迷惘……所有的悲观情绪将柯子哲包围,它们像一发发无形的子弹,将柯子哲的心脏击穿。

    最终,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惟愿长歇不复醒。

    可他醒了,还被全科大夫戚柱国照顾到痊愈。

    他很想按照大夫期许的那样抛开过去,好好活下去。但事与愿违,两项消息让柯子哲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掌控。

    两个人,两件事,就让柯子哲掉入“怨憎会、爱离别”的深渊中。

    那两项消息分别是:父亲已病亡的消息和堂哥被判死刑的讯息。

    崭新的通知单划破柯子哲指尖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滴在上面的殷红的血滴或许就是生命的绝唱。

    柯子哲几乎一心向死。他面无血色地在戚柱国大夫面前拿起水果刀,用刀尖对准自己刚刚长好的伤口无望地说:“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把我哥拦下?我如果放过他,父亲或许就不会心竭而亡?这场激战是不是不会存在,恒哥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

    戚柱国静静听完他一连串的发问,轻轻环住他握刀的那只手说道:“你没错。可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个人也有个人的命数。性格决定命运啊。你堂哥刚愎自用,如此结局就是必然。”

    柯子哲眼眶通红,手中的水果刀慢慢滑落,掉到地上发出清凌凌的声响。

    “受教了。”柯子哲向戚柱国郑重说道。

    三日后,柯子哲痊愈出院。他在戚柱国的协助下给父亲办了一个朴素的葬礼。戚柱国见柯子哲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方才劝道:“去看看你堂哥吧,有人和我说他想见你一面。”

    柯子哲稍稍护住被风吹皱的孝,抬头凝眉道:“是谁这么有才,能给您递消息?”

    戚柱国手捋髭须,老顽童一般憨笑道:“是我的亲妹子,你们的戚蕴戚老师啊。”世界真小。柯子哲何德何能会想到他的科任老师居然是他的主治医师的亲妹妹!

    风忽止,柯子哲却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堂哥。

    “先生…我……”柯子哲一时语塞,眼神飘忽。

    戚柱国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柯子哲乱了方寸,因而悠悠说道:“人行将就木之时,其言也善。你且去听听柯子恒的话吧。这世间的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没有谁拥有绝对的善,也没有谁生来就愿无恶不作。”

    戚柱国为柯子哲点破迷津 ,言尽后便请他上自己的车——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柯子哲心下了然,旋即踏上征途。

    一切都像是计算好一样,柯子哲见到堂哥时他正在吃临刑前的最后一餐。柯子恒吃得慢条斯理,细致谨慎。可他吃的不过一碗清汤面条,连点儿醋都没放。

    柯子哲忆起,那是小时候的堂哥在蝗灾中苟活下来,逃到他们家吃到的第一顿饭,也是他们家当时唯一拿的出手的饭食。

    当时的瘦骨嶙峋、无依无靠的他吃的也是如此慢条斯理,小心谨慎。

    现今却是岁月不居,物是人非。

    柯子哲沉默地注视着身形魁梧的堂哥,缓缓问道:“好吃吗?”

    柯子恒身形一顿,哽咽着说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好吃极了。”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手将唇边的水渍擦掉,随后不停地摩挲膝盖,话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悔恨:“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经过此事我才察觉我这一生的原罪,就是太愿意去抢。抢夺你心爱的积木、本不属于我的父爱、威势、钱财;骗取你的信任、关注、同情。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两手皆空,大错已铸成。”

    柯子哲冷静地听着他的剖白,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哥走到如今地步别无所求,只愿你好好活,别让我在地下还记挂你。”柯子恒言毕朗声大笑,眼噙热泪。

    柯子哲终是泪眼迷离,覆上哥哥贴在栏杆上的右手,言道:“好。”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柯子恒释然地束手就擒,让绳子锁住自己罪恶的魂灵。

    “哥,我再给你点根烟吧。抽点烟,走的时候能少点痛苦。”得到警察的默许后,柯子哲将烟递给堂哥,再用打火机将烟点燃。

    他点烟的手法青涩而呆板。

    柯子恒却笑得十分开怀,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说:“谢了老弟,还记得我好这口儿。哥先替你去尝尝那边的烟什么味儿,回头再教你抽。”

    柯子哲擦掉泪水,笑而不语。

    “恒哥最后再和你玩儿个游戏,就小时候我和你玩儿那个。你转过去,我数到六你再回头,然后我就飞走啦。”言毕,柯子恒等堂弟转身,自己才被两位警察带着慢慢走向通向刑场的门。

    “一、二、三…四…五六……转身……” 柯子恒慢慢查着数,为自己的生命倒数。

    “砰!”的一声巨响,堪堪掩过“转身”二字。柯子哲因此没敢回头。

    他想:堂哥还是那么爱开玩笑,死性不改。和小时候一样,把我撇在原地自己却走的潇洒……

    平复好情绪,柯子哲踉踉跄跄地回到老屋,在那里枯坐一夜。

    老屋,成了柯子哲毕生命门。他曾发誓再也不踏足。

    二十年后的今日,他破了自己的例。

    光阴流转,从回忆里抽身的柯子哲鬓角生了华发,眼角攀上了皱纹,身材也发了福。

    站起身来面壁的他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把烟老练地点燃,再吐出圆圆的烟圈。

    柯子哲一下下地敲着墙,呢喃道:“一…二,三…四…五,六……转身……”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他,他即使回头也是独自一人。

    可他还是想和他说:你的罪都偿了,投胎没有?投胎了的话,下辈子别当我哥。

    当我哥,饿到极致的你还是愿意抢我手里的馒头,我却拦不住你。日后,偏执的你还是会为了补贴家用偷盗成性,瞒天过海铸成大错。

    我不希望来生的你死性不改,犯下的过失要以命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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