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记挂
涂璟将我的软垫拿在手里时才发现这上面深浅不一的泪痕。
长的盖住短的,新的掩住老的,让原本印有樱花的古香缎面变得异常斑驳。
涂璟想,要把泪痕洗的干干净净,在里面重新塞一层棉花,填满原本不够充实的内里。那崩开的细线,涂璟也要重新补好。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落在软垫上。涂璟想将它拂去,终了却任由它与我的泪渍交叠,把痕迹加的更深。
涂璟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饱尝剜心之苦。他不敢告诉我,我现在住的病房就是他姐姐离世前住的那间。
这样的巧合涂璟不想要,他现在只希望我能好好陪着他长长久久。
屋外的他盯着手中的软垫久久回不过神。涂璟想起双目已眇的姐姐在回光返照时还要教他如何去落一针一线织丝棉,唯恐他日后连最基本的御寒都做不到。
屋内的我望着窗外忽变的天色久久不愿抽身。我想起咿呀学语的妹妹在蹒跚学步时还要我看她如何一步一步扑入我怀里,唯恐我日后连最简单的陪伴都做不到。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阴沉,由不得我们逃避。
涂璟想,姐姐前往极乐的那天天色也像今天一样灰蒙,雪也像今天一样在空中迷茫地飘着,迟迟不肯落地。
我想,妹妹学会站立的那天天色也像今天一样浅灰,雪也像今天一样在空中懵懂地飘着,迟迟不肯落地。
我在期待瑞雪兆丰年,他在悲痛雪夜失至亲。
“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的历史蔓展,都有无限的时间延伸。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破碎而成片段。互相埋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的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史铁生。
涂璟无时无刻地觉着,史铁生的这番话就在表达他对姐姐的记挂与惦念。他快速地跑进洗手间,不断地把凉水泼到自己脸上让自己镇定。
冷静下来的涂璟开始洗软垫。它被水打得很湿很湿,正中央的樱花沾染水露,美得绝艳。
戚老先生帮我拔针后慢慢走进洗手间,在看清涂璟正在洗的软垫的图案后,老先生愣住了——小涂,原来就是涂兰的弟弟。涂兰那孩子多年前委托我照顾一二的孩子原来就是他!这孩子变化太大,真是没认出来。
涂璟晾好软垫,低头走得飞快。他无意间与戚老先生擦肩而过。他低着头进入我的病房。
“阿璟,”我见到涂璟眉眼间掩不住的憔悴,开始埋怨自己的冲动,“我,我不该再麻烦你,再跟你发脾气。”
“没事儿。”涂璟坐到床边捏捏我还算肉乎的脸颊,“毕竟是我冲撞你在先,你发发脾气算什么。”
我轻轻打开他的手,对着自己手里还没舍得吃的樱桃发呆。
“想家啦?那有时间我把妹妹和充儿叫来啊?”涂璟夺过樱桃,顺手把它们扔到自己嘴里。
他轻笑着,我附和着说好。
我想家,想让妹妹看我蹒跚学步的样子,再一步一脚印地把她拥在怀里,告诉他: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做你的负担。
花不可见其落,情必近于痴而始真。
每逢阴雪天,总忆曾经。思亲不见,岂敢渐远行。
忙完一天的工作,柯子哲坐在自己车里静静地看雪花铺满挡风玻璃,再用雨刷将它们打散。
如此反复,不过解闷而已。柯子哲想,恒哥的碑上会落雪,自己送给他的菊花会覆霜,这当是一幅极美的景致吧。
若是此时再配上三两好酒,柯子哲真想喝个伶仃烂醉,回到他们年少轻狂的时候。
不过只可想想罢喽。
“嘟嘟。”抱着扫帚和渔具的戚蕴轻敲车门,等柯子哲打开车锁方才入内。
“戚老师,您今天怎么从学校拿么多东西呀?”柯子哲扭过头去看后座上的戚蕴,尊敬又不失疑惑地问。
戚蕴直言不讳——她说,趁着墓园全天开放的机会去看看老江。
柯子哲眉头一皱,有些担忧地言道:“天这么晚了,您确定要去看江老师?”
戚蕴说,确定。
柯子哲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想,戚老师的执念还是没放下,不然何至于将她自己变得刚毅到男人都惊讶的地步?
他狠狠摁了一下方向盘,催促前面磨磨唧唧的车快走。
戚蕴眼见楼房减少,平房增多;平房减少,山丘增多。
郊外没有那么多路灯,星辰便显得格外夺目。它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黑色的丝带上排列组合,共同构成璀璨的星座。
戚蕴已经有十余年没看到如此瑰丽的夜景了。
上次见到这么美的景致还是在江正鹏的单位,他们二人秘密完婚的那晚。
一床红锦被、一双搪瓷盆、一面照花镜再加几块高粱饴就是同事们能给他们二人凑到的全部新婚贺礼。
同事们说,你们历经六年的恋爱,如今修成正果可要好好珍惜啊。
众人见新婚燕尔的夫妻皆长得出挑,不禁感叹日后二人的孩子该多漂亮。
戚蕴和江正鹏对着点头,把前额磕的生疼,再一起哈哈大笑。戚蕴这辈子都忘不了江正鹏爽朗的笑,也忘不了高粱饴有多甜。
二人入洞房,戚蕴却因为认床的缘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江正鹏见状就拉她出屋,仰看星河灿烂。
江正鹏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
戚蕴莞尔一笑,将那日星空的样子永远镌刻心间。
曾经新婚的戚蕴说,你永远是我的星空。
现今寡居的戚蕴想,正鹏,你我如今只是小别,终有一日还会相逢。这一片与那日一模一样的天幕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正鹏,等我。
“戚老师,咱们到了。”柯子哲将车停好,见戚蕴还在坐着发呆,便下车把车门拉开俯身恭请。
“到啦。”一阵突来的冷风将戚蕴吹醒,她裹紧衣服附和道。
戚蕴利落地下车,帮忙拿好东西的柯子哲尾随其后。
墓碑按长幼顺序依次排列,密密匝匝却又肃穆庄严。墓园周围皆是百年古树,以护佑长眠的英魂。这是市里风水极好的一处宝地,也是戚蕴在柯子哲的建议下给江正鹏挑的安眠之所。
江正鹏的墓很好找,因为他的碑上有拔节的竹,是戚蕴亲手刻上去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戚蕴拿起柯子哲手中的扫帚,像抚摸爱人的脸庞一般轻轻把积雪扫去,再拿出手帕拂去那层肉眼难见的灰。
“正鹏,我来看你啦。咱家俩姑娘都过得挺好,你不用担心啊。”戚蕴强行止住自己的哽咽,接下来的话里含着怒,也含着愧,“就是我,还没让池风到你墓前向你磕头认错,低头谢罪!如果不是他诬陷你言论不当,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复员回家?如果不是他鸠占鹊巢,你是不是还在原先的岗位上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和我一同为教育人才奉献终生?”
江正鹏你为什么跑的这么急!你知不知道自你走后我连家都不敢搬。因为那间破旧的老房是你我一起垒的窝,我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柯子哲看着手里的渔具,静立在侧。
眼噙热泪的戚蕴字字铿锵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仰头望天将泪水憋回心里。
她心里好苦。可是世上没有回头路。
站起身的她对一旁心如刀割的柯子哲说:“子哲,把你手里的渔具拿好,跟我去焚烧炉,我要烧了它们。”
“戚老师三思!这是江老师留给您的念想啊。您把它们烧掉,江老师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柯子哲大惊,急忙把渔具抱紧。
“子哲,你想错了。正是因为渔具是老江留给我的念想,我才应该把它们烧掉。我想告诉老江,我不会再抱着过去不放,因为现在有人需要我带着他们往前走。”
柯子哲怎么会不懂,一个人有了牵挂,才敢活得勇往直前。
他看着戚蕴的背影,忽然感慨:戚老师虽非男子,气概却是寻常人所不能及。她身上有的是将军的气魄。
生活的磨砺让戚蕴一把火焚了过去,走向前路。烈火之所以明艳,是因为它脱胎于黑暗。
柯子哲和堂哥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被挫折蹂躏、被意外诛心,他们想像烈火一般照亮缺爱的对方,最终却因命运的玩笑而阴阳两地。
柯子哲永远也忘不了堂哥那句:“好好活,别让我到地下还记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