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骨
戚蕴将生锈的钥匙串扔到沙发上,旋即躺在沙发上怔愣地盯着茶几上丈夫的肖像。照片里的江正鹏正值弱冠,意气风发,当时的他还没因为意外被复员回家。
对…那时的江正鹏也还没迷上钓鱼,一切的一切还没到最糟的地步。
人生无常,不思量,难相忘。
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从相依相守到一人独留,这些时间足以蹉跎。
家里空荡荡的,自从大女儿嫁人,二女儿为了学业坚持住校后,戚蕴的家就更冷清了。
正所谓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她很想到梦里去找自己的爱人,让他再陪自己逛一次夜市;让他在给自己带一只烧鸡;让他再陪自己喝一杯酒;让他再陪自己睡一次觉……
江正鹏刚去世的那年,戚蕴因为忧思过度天天能在梦见丈夫。她梦见江正鹏还像往常那样陪自己生活,点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赏着人生百态千般画。
神仙眷侣,何其惬意呀。
梦醒时,戚蕴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为现实太痛,痛到戚蕴难以承受生命之重。戚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江正鹏会比自己先走。在接到江正鹏因心脏停跳而去世的消息时,戚蕴以为自己在做梦。
原来一类话说的次数太多,老天也会让它成真。
戚蕴宁愿自己从没对丈夫说出这些话:“江正鹏,你看顾看顾自己的身体吧。退休回家后天天昼伏夜出地打鱼,你的心脏能受得了吗?老伴儿,你再不注意点,我看你早晚有一天得在水上走。”
戚蕴一语成谶,江正鹏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在水边走了。在炎热的夏日,万物尚在青春时。
戚蕴和刚刚归宁的大女儿、紧急请假的小女儿赶到现场,旋即发现他静静地躺在江边,伴着被江浪揉碎的天光睡得安详。
女儿们不可置信地说:“爸手里还抓着大网,大网里打上来的鱼是爸平生捕到的最大的鱼了,他还没拿给我们看看,怎么就能睡着了呢,怎么能呢……对,爸就是睡着了,他一会儿就醒了。”
可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江正鹏的身体越发僵硬,所有的讯息都在告诉母女三人:你们的丈夫、父亲魂已归天,别再自欺欺人了。
接受现实吧,别再自欺欺人了……
人生中有很多种路,但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痛,也只能一个人扛。
相思入骨,暗自神伤。
戚蕴自那日起发现自己再也不会哭了,但“失去”这项本能对她而言也没什么。自此无论遭遇什么事她都不会对除丈夫以外的人流泪,直到她再次遇见自己的关门弟子。
她再度有了软肋,有了自己要履行的责任。信念支撑她活下去。
但戚蕴也不是铁人,她独自一人在家时脑海里还是浮现一句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繁星闪烁,浸润着戚蕴的凄凉。时间被心伤抻得很长。钟表滴答作响,应和着窗外变化的景致。又是再一日的凌晨。
天尚未大亮,鸦声阵阵,报忧不报喜。
做了一夜有关我的噩梦的涂璟忽地起身,内心莫名的慌张感随之上涨。他惊惧到将所知神佛皆拜一遍,唯恐不好的事发生。
心烦意乱的他再难合眼,最后怕吵醒我选择轻轻翻身下床,单着外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越走越觉得不安。涂璟无法解释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但他的感觉告诉他这与我有关。涂璟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但他还是心乱如麻。
人生如棋局,动如参与商。万般皆是命。
睁眼的一刹那,我突然感知不到我的腿了。难不成是昨天忘记吃药的缘故?我想了许多种可能却都未说通,一时间大脑空白。
涂璟平复好心绪回到床边,发现我已掀开被子,对着两条藕白的长腿怔愣出神。
“阿琛?”涂璟摇晃着我的双肩,却还抹不去我眼底的绝望。
我像木偶一样对上涂璟担忧的目光,连说出的话都变得木讷:“阿璟你知道吗,我感觉不到我的双腿了。不信你看。”
我开始狠命地掐自己的腿,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无奈地捶腿,凄惶地对他说:“看见了吗阿璟,原先的我还能苟延残喘般地假装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康的人,可是老天把我这点幻想都打碎了。我现在是个废人,废人啊。这么拖着残躯活下去有意义吗?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涂璟抓起我的双手,任由我捶打他的胸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如果打我能让你的腿好起来,那就打下去吧。你和我说好了要跟我一辈子的啊。你身上还有我姐的骨髓,就算为了我和姐姐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啊……”
涂璟声音发颤,泫然流涕。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
“嗯?”闻言我停下手中不理智的动作,又见他声泪俱下的可怜模样悲恸道,“是我胡闹……是我胡闹。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哭,别哭了。是我言错……”
“呃啊!”涂璟见我安慰他的样子一下子让他回到了失去我的噩梦深渊里,压抑过久的情绪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像野兽一样嘶吼着大哭起来,我抱他、为他拭泪都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他恨自己不能代我受过。
涂璟太害怕失去,姐姐的离去已经给他的心灵带来无法弥合的伤。他已经容忍不了任何意外在他爱的人身上出现了。天意弄人,涂璟没能得偿所愿。他一拳打在床杆上,指骨泛红。
“这狗老天!有什么罪过报应在我身上啊,凭什么要姐姐和吴琛活得这么难过,凭什么啊!我就活该没资格去爱吗?”涂璟伏在我的双腿上,命途的多舛让他哭得山崩地裂。
黎充在听到那一记重拳的闷响后应声而醒,恰巧此时屋外也响起了急促而轻巧的敲门声。
我们的宿舍楼是混寝,一层女生一层男生,这么大响动怕是吵到人家休息了。
清醒过来的黎充边埋怨墙的隔音真不好,哥们难过都不能好好发泄一下,一边赶紧穿好衣服裤子给人开门。结果黎充开门一看,竟是住在我们楼下的妹妹因为听到楼上的巨响和哭声闻讯赶来了。
二人见到涂璟伏在我背上痛哭的样子,皆是心下一沉。
窗外的鸦声密密匝匝地响起,如雷贯耳。窗内的四人守着死一般的岑寂,一对不敢问,一对不敢答。
毫无意义的僵持解决不了问题,黎充率先开口提问:“秀才,你这腿,是严重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对,腿的情况变严重了。”
“哥你别吓我!你说的是假的对不对?璟哥的手怎么那么红,是受伤了吗?”妹妹蹲在我面前拉起我冰凉的双手试图捂暖,难掩自己的惨然不乐。
“你璟哥的手没事,他只是太难过了。对不起啊小琮,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没想到意外会来的这么快。”我向妹妹愧疚地笑笑,简单直白地撕碎她最后的幻想。
我想,长痛不如短痛。
涂璟不忍让妹妹和黎充更加担心,斩钉截铁地说:“我马上请假,就和戚老师说阿琛病情恶化,需要我带他去医院看病。”
我也自知这病症不能再拖了。
言语间,我避过妹妹慢吞吞地把上衣穿好,再给自己套上毛衣。最后机械地穿上涂璟拿给我的线裤、毛裤、外裤。所有衣服都穿好后,我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我想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涂璟蹲下身安慰般地捏捏我的手,随后转过身要我趴到他背上。木讷的我乖巧地环住他的脖颈让他背起我。黎充和妹妹协助他把我稳稳放到轮椅上,待我颔首示意,他们才确定我已坐好。
批准我和涂璟请假的文件在提交申请后四小时才能下达,等待审批通过的过程极其漫长。
这期间,全寝室楼的人都已经去上课。涂璟怕我做傻事,决定留下陪我。只剩我和涂璟两人留在原地。他见我情绪低迷,试图寻找我感兴趣的话题,但都被我用“嗯”“好”“对”这样的词搪塞过去。
最后,涂璟对没有生气的我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表焦急等待审批文件的到来。
审批文件没等到,涂璟意外等到了破门而入的戚老师。
“孩子们快和我走,我帮你们租到车了,司机师傅说能把你们直接送到医院!”戚老师连爬六层楼的台阶才到达我们的寝室,说起话来气喘吁吁。
涂璟十分惊讶,上前搀扶老师道:“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你们快去医院吧。”戚老师目的达成,便放心地拍拍涂璟的肩膀,“照顾好吴琛,老师等你们回来补课。”
“谢谢老师。”我摇动轮椅到戚老师近前深鞠一躬。
戚老师立刻把我扶起来,眼含热泪地说:“好孩子,老师就和你妈妈的心情是一样的,那你就不用谢我。老师只想叮嘱你一点:到医院一定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乖乖吃药。老师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好。”我郑重点头,与老师击掌为誓。
历时七年,我为自己再次受到的母爱一般的关怀而受宠若惊。
“好了,老师还有别的课要上,你们快忙,老师先走了。”戚老师与我们挥手告别,我们亦然。
“走吗?”见戚老师走远,涂璟柔声问我。他将软垫小心谨慎地放在我怀里让我抱好。
我接过软垫,却不肯放开他的手:“走吧。”
走吧,去迎接命运的审判。不论结果如何都是我该经受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