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省亲
黎充常年不回家,今年会在这个时候回家“探亲”,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父亲以命相逼要他相亲。父母坚信老祖宗说的话:“要想日子过得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黎充年轻气盛,连个老婆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孩子?
黎充隔壁家老刘的儿子都能咿咿呀呀管他叫叔叔了,他还是个光棍。
光棍其实没什么,可他父亲急了,无论如何都要给他找媳妇。
消息一出,四方雷动。
十里八村的姑娘们都知道黎充为人憨厚、长相英气,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更衬得人灵动可爱。
哪个少女不思春,谁不想要踏实人?更何况,黎充以后还可能是个当兵的呢!
冲这些条件,黎充绝对是个香饽饽。可是他为什么还是没对象呢?原因很简单,他不肯将就。
从前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黎充还能强颜欢笑,说自己没到年纪还要再等等。如今,黎充着实忍不住了。他当着所有来相亲的姑娘们的面义正辞严地和父母说:“老师教导我们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爹你现在趁着我回家的这几天拼命地往我面前送姑娘,说宋叔家的姑娘贤惠,说老吕家的姑娘能干。我知道你们想让我早点结婚。你们逐渐年迈,想含饴弄孙,这我都理解。可是你们考没考虑过我和那姑娘有没有感情基础啊,没有爱情滋润的婚姻能幸福吗?还有,我距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几年,你们就那么着急吗!”
黎充甚至压低声音在父亲耳边说话,却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我早就和一个姑娘有情。虽说书信往来之间,那姑娘不曾回应过我见面的邀约,可多年的情谊也不是你说拆就能拆的。你从来没像她那样理解过我,黎鸿图。”
黎鸿图心下一震。
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气势,抱着一见钟情的幻想的、穿红戴绿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彻底伤了心——黎充的意思俺们明白了。人家念一趟书,瞧不上俺们这些乡下妹了。
瞧不上咱咱就走!咱有骨气,黎充这般大人物,我们还真就高攀不起。
妹子们潮水般地从黎家退出去 。刚才锣鼓喧天,现在门可罗雀——热闹就是一瞬间的事。
黎充的本意是讲明道理,谁知弄巧成拙把姑娘们得罪个遍。这下可好,乡亲们见自家女儿受了委屈,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他。
“你这瓜娃子,爸妈和各家说好关系容易吗?有啥话不能等家里没人的时候再说呀!你这,你这让我的老脸往哪搁!”黎鸿图咆哮着,差点拿家法伺候儿子。母亲陈念在一旁唉声叹气:“完了,这下全完了……”
“逆子!去给我跪祠堂,我看你怎么面对咱家列祖列宗!你早晚要咱们黎家断后!跪满三天三宿再给我出来!这期间你别想吃到一粒米,喝到一滴水!”黎鸿图按住自己的心口,气到浑身颤抖。
根据黎充从小挨打的经验判断,跪祠堂算轻的。他也不是不懂事,父亲这么做也是给乡亲们一个交代,不然往后邻里之间该怎么处下去?
做父亲的老了,管不动要振翅飞翔的雄鹰,也无法将他圈在身边了。黎鸿图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老泪纵横。
陈念搀扶丈夫回屋,边走边绘声绘色地劝:“孩儿他爹,别傻站着了。你再怎么请算命先生算、再怎么变着花样给他相亲,再怎么拦着吴琮和黎充这俩孩子见面,咱儿子也是这断后的命数,咱家儿子的体检单子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情况。你还想逆天改命不成?”
“哎……随他去吧……”黎鸿图与妻子十指相扣,却突然发现妻子的手是那样干枯而嶙峋,不堪一握。这哪是曾经“指如削葱根”的妻子呢?
岁月也太不饶人些,青丝变白发仿佛就是一瞬之间的事。黎鸿图明白,除了妻子他谁也留不住了。
黎鸿图长叹一声望向自家祠堂,良久无言。
他还是把祠堂的门锁取下来了。
祠堂其实只是一方小室,建筑面积不大,其中摆满了黎家族人的灵位。只填上一个蒲团,这小室便被填满了。
如今,这蒲团也被人占去。
还是被一个美人给占取了。
黎充直直跪在硬邦邦的地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塑。
祖宗的灵牌都比不过他眼前枕蒲团入眠,谪仙一般的人儿耀眼。
美人长发及腰,绾发的头绳随她均匀的呼吸若隐若现,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丝丝红晕。这不就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嘛!
黎充实在不愿扰人清梦,但当他看到美人儿的嘴角挂了银丝,还是悄悄用拇指给人擦拭一下。
黎充看着美人恬然的睡颜一时不敢动弹,他正想把手拿开,美人就悠悠醒转了。
黎充瞧着她的神色,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嗯?我这是,睡着了……”美人抬起皓腕正想揉揉脸清醒一下,却摸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黎充惊愕地看到美人的一双桃花眼生生瞪成圆眼。然后,他又见到了此生都难忘的一景——美人的眼周蓦地变红,泪如断线珍珠,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你别碰我!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人罢了。我是吴琮啊,都怪你这么多年不着家,不肯见我!哎呦,活还没干好……呜呜……我又该挨黎叔骂了……”她翻身坐起,跪在地上哭天抢地,仿佛犯了大错。
黎充想要把人扶起来,可吴琮躲得更快,无论如何也不让黎充再碰她。黎充心想,有些固执却又让人心软的姑娘,原来就是她!
“是不是我爸,逼你做我家童养媳的?”黎充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思想古板,但没想到父亲能迂腐到如此地步。
吴琮身形微顿,继而战栗不止。她咽了咽口水,哆哆嗦嗦地接话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愿的。我……从未奢求过你眼里能有我,只有书信往来已经够了。”
黎充霎时面色赤红:“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些糟粕谁教你的,给我说清楚!”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吗?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的人终究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在外求学,哪里会关注这些。说是帮我找我哥哥,你能找到吗?一谈到这个话题你就不给我回信了,哼!”吴琮说罢,方才抬起小脸仔细瞧着黎充,面上的凄然叫人好不怜惜。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世俗的隔阂让吴琮把这份对黎充喜欢暗藏心底。看到黎充那样震惊的神色,愤怒的神情,吴琮心下了然——他应当,早就把她忘了。不然何至于见面不识,乃至于见色起意?也是,她为他的好都是遮遮掩掩,怪不得他不记得。
吴琮一时间思绪万千。
小小的祠堂,心思各异的二人相顾无言,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如是想着,黎充看向吴琮的眼神更加怜爱些。
“对不起,是我刚刚太心急惊到你了。是我太愚钝、太意气用事,早些回家与你相识就好了。”黎充仰面捂住眼睛,再睁开时望向吴琮的目光变得温润。
吴琮见黎充的眼神柔和许多,像是受不住委屈一般泪如泉涌,卸下自己当初的伪装抽噎道:“其实我很感谢你们家给我口饭吃。七岁的时候家里欠债,哥哥吴琛又生病,听说还是特别难治的什么,什么白血病。家里人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恰好黎家还愿意收养我,给我哥哥拿医药费。当时还小,我认为这样做能让哥哥有钱治病,也觉得挺有价值,不过就是拿人身自由做个交换罢了。从小到大我身子就弱,做不了什么重活,有容身之所就是极好的了。”
黎充听罢,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必须带吴琮离开这个思想观念过于闭塞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思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捋清楚了——吴家迫于生存压力舍了孩子,奈何吴琮长的太漂亮,恰巧被母亲护住,被老爹当成“童养媳”抚养长大。
而黎充真的因为缘分,遇见了我是他的室友。但他却因为不大会表达始终没有和妹妹说清楚他找到了我。明明黎充在背后做了许多调查,但就是没有和我们兄妹两个当事人说清楚过。他觉得这是件大事,必须要万无一失才能吐口。
老爹知道他自幼性子叛逆不着家,他还小的时候父母就听算命先生说一旦黎充遇到命定之人就会让黎家断后,他爱上面容姣好的美人这是自成的因果无法破局。
黎鸿图没成想一次阴差阳错的收养就触发了当年的那个预言结果,扬言把吴琮扔出家门。无奈陈念拼了命相护,这才不了了之。最后就是黎鸿图三令五申和吴琮强调她不能与黎充相见,若是吴琮想要问为什么,就是一顿打骂。久而久之,吴琮也不敢轻易再问。但她骨子里的坚强和一种不可名状的直觉告诉她,她总有摆脱困境的一天,只要她抓住时机。
一次巧合的机会,黎充通过体检得知自己身有隐疾,就偷偷发短信告诉了自己的母亲。黎充的母亲陈念晓得此事不能让家里的老头子知道就瞒了下来——老头子要是知道这事只会变着法的折磨吴琮这小丫头,怎么会信自己的儿子身子有问题。
陈念一合计,想办法送走吴琮才是最好的选择。谁知吴琮自己不愿走,一是除却陈念她无人可依;二是她练就一手厨艺也很难走出小村子,家家户户的妇人总喊着她做几个菜去露两手,哥哥亦无处可寻;三是她惦念黎充,暗自喜欢了他这么多年,无论他是否接受,总要把自己的心意亲口告诉他才好。
陈念长谈一声,言道:“孩子,你和黎充在一起是没法要孩子的,以后外人不懂内里,受非议的很有可能就是你。我不能让他耽误你啊。你真的替我挡下太多事了,是婶子没保护好你。”
吴琮却说:“婶子你已经尽力保护我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再说,我认定的是黎充这个人。就算这么多年下来我俩明面上的交集聊胜于无,可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若是我挑明,最终结果是我们二人合不来,那我也可以选择坦然离开。如果合得来,日后我们等年纪够了也可以领养孩子。婶儿您对我这么照顾,您一定会明白我是真的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陈念一把揽过吴琮,老泪纵横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你想怎么做,婶子都支持你。”
日子且这般相安无事地捱下去,直到后来黎鸿图长期接不到儿子的消息,好奇儿子和妻子平时都在聊什么的他趁妻子睡着时偷偷翻看她平时把的死紧的手机,方才知道儿子的“大事”,他因此勃然大怒。
气急败坏的黎鸿图并不相信黎充能有隐疾,失去理智的他不时将火撒到吴琮身上,总骂些难听的粗话。陈念为护着吴琮就总和黎鸿图吵架。最后,不信邪的老父亲不断地给儿子安排相亲大会……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清楚,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黎充神色一凛,语气亲和。他蹲下身很认真地与吴琮四目相对,他问她:“你想和我一起去找哥哥吗?”
吴琮又惊又喜地看着黎充,揉搓长发踌躇半晌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来了一句:“你真的能找到我哥?我想去,可我不敢走,我怕黎叔,我要是走了,没人护着陈婶可怎么办?我挨骂没关系,但婶子怎么办?日后他们再起争执,受伤的会是陈婶啊……”
“听我说,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去选择要怎么生活。那个糟老头子,你相信我妈会有办法治得他服服贴贴。”黎充赶紧翻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一边细密地处理吴琮的伤口一边劝导她。
黎充就像在修复一件破碎的瓷器那般细致小心,这本该是他捧在心上的人,奈何岁月蹉跎方才真正相识,惹明珠蒙尘。好在现在挽回还来得及。
听了黎充的话,吴琮心中的不安、彷徨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原来结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坏。陈婶说的对,她该走出去看看了。她下定决心和黎充远走高飞——要去找亲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破败的土坯房里等了多年,她终于等来那个能带他脱离苦海的人。吴琮希望那个人是黎充,就真的是了!她终于不用在暗处继续描摹黎充的样子,再告诉自己这就是妄想。
从今天起,吴琮的身边也有了知心人。感情的种子终于发芽、破土、抽丝。
“真好真好。谢谢你,我现在就像做梦一样,幸福来得太突然。”吴琮双手合十,笑得更加开心了,“你放心,我什么都会,日后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用。该是我照顾好你。”黎充也呵呵笑道,捋着吴琮的长发为她重新梳发。看着文雅的吴琮,心中十二分满足。
这气质,和他那秀才哥哥真像,却又略有不同。吴琮是文雅里带着温润与朝气,吴琛则是文雅里带着悲苦与敏感。果然是命运弄人。
“我可真是捡到宝了!”黎充心想,命里注定你我相遇,天降媳妇没有不要的道理!
说走咱就走,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咦?黎充惊奇地发现老爹居然把门锁撤了,门口还有一堆吃的用的?这一定是老妈给的。呦呵,这是默许我携人逃走了?咳咳,他凭借着对自家长辈的了解,这是老爹放弃挣扎,不想管他的意思了。
“嘿嘿,老爹这是知道自己错了,思想境界有提升,但是否原谅,也得看往后的日子他怎么表现了!”黎充拉着吴琮暗自低语,跟着他顺利逃出家门的吴琮被猎猎风声扰得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们一路向北,手挽手向未来走去。
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渐渐从黎家门口飘到黎鸿图耳朵里,他算了算时辰也该到时候了,便开口幽幽问妻子:“那俩瓜娃子走啦?”
陈念点点头,回道:“今儿下午我扒门缝去看了,收拾得老妥当了。我摆在门口的干粮包裹他们都全拿走了,包括你那宝贝水壶!”
黎鸿图吸口旱烟,袅袅烟气飘出,连带着他说出的话都飘渺了三分:“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这都是早晚的事……明天我就在大门口贴张告示,告诉乡里乡亲我和黎充断绝父子关系。终究是我欠两个孩子太多,伤害没法弥补,不如让他们离我越远越好。”
“真要做到这么绝啊?”陈念看着自己的丈夫不禁笑出声。
“我那是对咱家小崽子死心了。认命了!我是他爹,怎可能对儿子心软,笑话!哎,看我笑话你就这么开心?”黎鸿图的山羊胡被笑得弯腰的妻子气得发翘,“我回屋了老婆子,你一人搁这待着吧。”说罢,黎鸿图扬长而去。
“老犟种。从来不知道多和儿子儿媳说几句好话,就会嘴硬。现在倒知道悔悟了。要不是我知道你现在学会知错就改,谁还愿意和你搭伙过日子。日子终究是拿来慢慢捱的,咱俩就互相消磨吧。”陈念悠悠达达走到屋里,整理被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