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情
因在冬天的缘故,路旁樱花的枝干十分光秃。在路人眼里竟是干瘦得不成样子,仿佛再大的风一摧折,它们便可以被飓风裂首分尸。
这时候,飞雪纷沓至来,为花枝披上白色的大氅。雪儿护住花枝的肌骨,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单薄,可以任人欺凌。
涂璟看到雪附花枝的清贵之景感慨良多,他心里希冀着自己可以身体力行庇佑我,却不想命运还是在我们之间留下诸多遗憾。
或许这就是命运对我们的惩罚。
还没走到寝室,我已高热不下。我意识模糊地拽开衣领,不住地喊热。
数九寒天、天寒地冻,我却热得像块烙铁。
涂璟自知耽搁不得,疾步赶回寝室——他知道我日常所备的医药用品精细,我存的东西比医务室还全些。
幸好今日黎充回家探亲,行事方便许多。
他将我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我却因为身上的燥热不断乱蹬乱踹。涂璟见我迷糊的模样是又好气又好笑,“阿琛,你再忍忍,喝了药马上你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听我的话快把被子盖好。”涂璟哄我把被盖好,他不敢去想将来,只能照顾好我的现在。涂璟声音越发低沉,字字泣血:“你难受,我也心疼。”
“心疼……我也心疼……”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似云般无法触及。旁的我未听,只闻“心疼”二字我便感到心中钝痛。
我强撑着睁开眼,抬手摸到他的心口,堪堪说道:“不痛了,不痛了……别喂我药,那些药早就没用了……生涩难咽。”我挤出一丝笑意,攥着他的衣角,迟迟不肯放手。我的笑第一次比哭还难看。
涂璟不信我的鬼话,他就是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拼命尝试的人,他从不信天数。
我与涂璟争执半晌,他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一盏茶功夫已将药熬好。
涂璟知道我是断然不肯乖乖喝退烧药的,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煎了两碗药。
“吴琛,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烧糊涂了,你是不是个男子汉?俗话说的好,感情深,一口闷。你要是能把药干了,我就敬你是条汉子!”涂璟说的义正辞严,为表诚意,拿起一碗药打算先干为敬。
至此,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是——他是万万没想到我还有力气在他口腔里含着药的时候将他拽倒,第二碗药顺着涂璟的身体惯性被甩飞,碗盏被打碎在地。更令他大脑宕机的是,我的薄唇恰到好处覆上他的嘴角,并借着惯性撬开他的唇齿,无缝衔接地伸出舌尖将他口中的药舔舐殆尽。
“我是男子汉吧。就这点小伎俩,才难不住我。要我说啊,你口中的药好甜,好喝。剩下的那碗药……谁爱喝呀。”眼睛烧得发痛,根本睁不开眼的我傻乎乎地笑着,给涂璟造成了“我把人欺负狠了”的错觉。
涂璟被惊到一刻钟都说不出半句话,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去神游太虚。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我忽然觉得好怕,嗫嚅道:“阿璟,你是不是走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骗子陪不了你一辈子……”越想下去我越觉得委屈,按耐不住自己泪水的决堤。
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身子阵阵发痛,刚才拽涂璟已经用尽我仅存的力气。涂璟被我不经意的一踹差点从上铺直摔下去,方才堪堪回神。
“嘶,又好疼……阿璟你帮帮我,快帮帮我……”我嘶嘶哑哑地低吼,越发快速地踢踹着床单,可这样做痛楚非但没有减轻半分,反而加重。
“阿琛,我一直都在。你听话放松一点,再这样闹下去你会受伤的。双腿放松…对…你听我的话马上就不痛了……”涂璟顾不得其他,将我的双腿扳开并搭在臂弯上。看到我大腿内侧的一片红紫,他止不住地心疼——可现在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
果断选择脱下上衣、浑身是汗的涂璟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手放在我的小腿上按揉起来。他循徐渐进,像是早就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一般给我按摩。涂璟眉眼带笑,发现我被他的动作安抚下来,就像是放下什么巨大的包袱。他手掌上传来的温热气息包裹着我的小腿,这种感觉既惊奇又令我欣喜——聪明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随着直觉和分析而无师自通地掌握一项技能。
他的动作随着我的哼声而变得越发灵巧,讨好似的满足我每一个酸痛的地方。不多时我便犯困了。
“我们现在这么幸福,还去想什么以后呢?你只要记住,你是我此生的唯一。我希望你开心。”涂璟捧住我红彤彤的脸,对着我水光潋滟的眼深情地说道。
我挣扎着起身,战战兢兢抬起双臂环住他富有肌肉的腰,感觉就像找到港湾的孤舟。真好,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些。
他一动不动,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在用行动告诉我:“只要你想,我就一直都在。”
我是有归属的。
现在我浑身的火已经被点燃了。我尽力拱起身,希望涂璟给予我热量,我也只能被他捂热。
我无意识的呻吟、紧紧拥着他一刻都不肯松懈,我觉得既像置身云端又像身归大地,当醉死在这温柔乡里。
我耸动双肩,由着他啃咬我的天鹅颈。一寸寸地,我的颈子宛如红玉,肌骨生香。本该享受至极,可我心里忽地恨了,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冬夜有冰,三恨月台易漏。
涂璟硬生生忍下那份冲动,闷哼着由着我紧紧抱住他快到喘不过气来。因着生病,我们又折腾废了一床床单,却不再像上次一样慌张无措。
这昭示着我们所经历的当下不是黄粱一梦。我终生不得他三书六礼,但我不必要那虚名。至此,我们二人越发难舍难分,仿佛只有相拥在一起的时刻,才是活着的。
我们没有芙蓉帐,却可度春宵。我们两个活该混在一起,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是亡命鬼,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能把今天过得淋漓尽致。
日光破晓,照得雪地银白,圣洁到让人不忍踏足。几声鹊啼,打破万籁俱寂,清脆到令人啧啧称奇。
美梦将醒,何等不尽意趣。
我似醒非醒,见他还睡着,便自然而然地蜷在他怀里,心想今日是每年一度的全天休息日,偷得浮生半日闲,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妨事。
闷在他怀里到底是感觉有些热了,我翻身挣脱他的怀抱,忽地感到身上无一处不爽利。
他竟没把我立即揽回怀中,怕也是昨晚累极了。擦身子、换衣服、洗床单……凡此种种,涂璟又和上次一样亲力亲为。
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怕我高烧不退,亲自换药把脉,目不交睫地守我一夜。
涂璟就是这么个粗犷而重情义的人,宁可累死自己也不愿让自己的挚爱有半点不适。
他总是口嫌体正直。昨夜我睡得不实,他做什么我都朦胧有个印象。我也怕,我怕睡过去就见不到他。万幸老天开恩,我又赚了一天活头。
是啊,一切回归风平浪静,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该被撕开的假面也应当得见天光。
恢复理智的我注视着他,目光热切滚烫。他被我烫醒了,眨眨眼却翻过身想要继续睡,如雷贯耳的鼾声一听就是装的。
“你别装了,醒醒,我有话同你讲。”我玩弄着他的发丝,心想他的发真是绕指柔。
“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不好吗?”涂璟的声音闷闷的,语气三分疲倦七分不耐。
见他这样,我便自顾自说下去:“你偷我的珠子又状似无意地扔掉珠子、摆出一副混子模样成天对我恶语相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与我单独对质,从我嘴里真正确认我就是你姐姐的受捐者,是不是?就算有再多证据都不如我亲口说出来有效是不是?”
涂璟闷哼一声。
“你知道我始终念着你姐姐的恩情,便把她珍藏多年的台历放到我的课桌上,算作之前过失的赔礼。把礼物偷偷送来却不和愿意我解释一个字,是不是?”
涂璟急不可待地翻身看着我,眼睛瞪的像铜铃:“你,你怎么,猜到的?”
我揪住他的呆毛,睥睨着他:“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是最真实的,我吐血那天你的第一反应是焦急而不是冷眼旁观,这还不是破绽吗?还有啊,你姐姐早在信里就和我多次谈起过她的台历,我脑子里都能复刻台历的样子,难道我还猜不出来?”
涂璟哑口无言,心想自己这是找了一个侦探。
“不过啊”,我摸摸他柔软的头发以做安抚,“你那狠戾的眼神真是差点把我骗过去,让我会错意。你呀,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我可不信戚老师一次谈心就能让你痛改前非。毕竟你那些亲戚也不好对付,我知道。”
“就你会调侃我!”气成包子的他看准我的痒痒肉就一顿“狠抓”,我打他不过,只得连连求饶。
嬉笑过后,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问涂璟:“你语文作业写了吗?”
涂璟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没出来,朗声笑道:“没有啊哈哈。”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你长不长心,明天就得交作业了,你还想被陈老师骂啊!”
“哎呀,那我不还有你这个大学霸嘛,你无所不能,就请您发发慈悲帮我把作业写了吧。你看,我都把你照顾好了,你就不能帮我这个小忙啊。”涂璟说得理直气壮,笃定我能帮他。
我实在是气不过,一句话脱口而出:“我那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哪是一顿发烧就能好的?你也太天真了。”
涂璟听闻,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二人之间,我们明知道嬉笑和愤懑的话题都会触及那个禁区,我们还都不知悔改。
“对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三个字,皆是面上一红。
“从今往后我听你的话。”涂璟贴着我的耳廓低语,他的声音柔软而富有磁性,像黑胶唱片流淌出的乐声,惹得人心痒。
“我也是。”我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取下我和他的一缕鬓发握在手心。
我要把它们收在我的锦囊里,贴着心口滚烫,永世记得情谊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