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捷悟(六)
“哥哥是打算前往北方么?”
白宸安整理好衣冠,应声道:“是。”
“北方的话,”易天问懒散的倚在白宸安的房门口,“云中城么?太行山那人,是北方武世家的?”
白宸安转身出门,去掌柜那儿退房:“是秦家的公子。”
他答完,又道:“我倒是忘记问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太行山?”
易天问亦步亦趋的跟紧:“血誓。”
白宸安便说不出话来了。
黑衣少年笑道:“哥哥,你心真软。”
“……”
出了客栈,大阳城依旧是熙熙攘攘,白宸安看了看太阳的方位,朝着北方走,易天问半步不落,“哥哥,若那秦家人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世家,你会怎么样?”
白宸安叹口气,“不要担心,天问,虽然我只是一介凡人之躯,但只要我可以,”他的目光温和依旧,话语却难得的直白:“我就会站在你身旁,直到黑暗退散。”
易天问愣了愣,随后捂着控制不住爬上红色的脸,不敢直视他。
少年小声喃喃:“我怕是要疯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哥哥,我用御风符吧。”
“唉!……你真是,每次都这么突然,吓我一跳。”
易天问闷笑,白宸安被抱在他怀里,感受到胸腔震动,也随之莞尔。
他知道这个少年会稳稳接住他的。
……
原本御风而行,几日就能赶到云中城。这日正抵达了汾阳歇脚,二人照常寻了个客栈解决温饱,便听闻今日黄昏时分会要放焰火,以贺春耕结束,诚迎风调雨顺佳季。
小二的上了一壶汾酒,替他们开了酒塞,笑着介绍道:“客官可是来得巧,今儿这酒刚刚从杏花村运来,换作昨日,想点还没得呢。”
浓烈的酒香氲漾在不大的客栈里,醉人勾魂,引得刚喝空的旁桌又忍不住想要再点一壶。
白宸安自小不曾沾过一滴酒,闻着酒香感到新奇。
“看着澄澈晶莹,闻起来清香远扬,喝起来醉人么?”
小二的道:“公子若是没有尝过酒的滋味,倒是不要轻易尝试,汾酒虽看起来清爽,实则回味悠长后劲十足,易是醉人。”
易天问却是爱喝酒的,自道和师父学来的酒量,千杯不倒。
小二退回掌柜那儿帮忙清点新运来的酒坛子,乌金釉的坛子圆滚滚,外表光亮照人,红封盖住了酒色,但郁郁酒香却毫无遮拦的从大堂里的酒碗中汇聚而来,经年浸润在酒中的客栈,每根横木都散发着清冽香气。
客栈此时不足热闹,却也不够清静,北边的方言比起南方更为粗犷豪爽,语速时缓时快,轻重缓急间流露出烟火人间的踏实感。白宸安似被这般氛围感染,也不自觉的有些慵懒,单手支着脑袋,俊雅的眉眼衔着丝丝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
易天问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依旧不显醉意,倒是瞧着对面的白宸安,分明滴酒未沾,却恍恍呈现出星点醉态,温润胜水的目光看得心怀不轨之人神魂荡漾,恨不得剖开肺腑请君入怀。
“哥哥,”易天问搁下空碗,调笑道:“你闻着酒味儿也醉了?”
白宸安笑道:“没有,清醒着呢。”
“要不要尝一点?”少年晃了晃酒瓶,“这酒确实是醇厚,未没汾酒之名。”
白宸安想也不想拒绝了:“还是算了吧,万一不胜酒力,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我又不嫌。”
白宸安看着他,心里门清,笑而不语。
易天问惋惜叹道:“好吧好吧,我是想看哥哥喝醉后是什么样的,被你发现了。”
“这个想法可不能满足你。”
“哈哈哈,太可惜了。”
“等会去看焰火吧,我还从未见过呢。”
“好。”
日落黄河之西,奔腾的黄河水涛涛追逐羲和的余光,汹涌大川掩示不住古老的传说盖世,千万年不变的日升月落是人不堪对抗命运的奥秘。
焰火在汾水边搭建,映着企图吞噬日光的川流。
辛勤劳作归来的人们将那片土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兴致勃勃的探头看着运来焰火的伙计忙碌张罗,做最后的准备。
朱光彻底消失在水面。
众人屏息等待焰火盛放。
汾酒的香气在土地上酝酿发酵。
白宸安立在不远处的小山岗上,易天问正叼着狗尾草双手向后支撑着懒散坐在草坪上的身躯。
“嘭——”
炸响之后是绵长的一声闷声,一线红光照亮河畔,灯架缓缓开始转动,摩擦间迸射出点点火花,在黑夜里勾人目光,夺人言语。
灯架“咔”“咔”转动到了预设的位置,触发机关,焰火霎时喷射出来,直向漆黑的夜空,五声震响后,巨大的黑幕绽放出了“五谷”的图像,零散的星火围绕盘旋在四周,正是寓意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博得所有人的欢呼喝彩。
“好!”
随后又是嘭嘭巨响,绽开百花盛况,也点亮了底下每个百姓的眼睛,抛弃牧耕收织的辛苦,与身边的家人奔赴相拥。
白宸安看焰火,也看百姓,不禁露出了笑容,为他们感到快乐和满足。
火红的焰火在他眼中留下剪影,倾洒在他干净的长袍上,染成赤橙,明明灭灭的火光也印得白皙脸庞出现鲜活的红晕。
易天问简直挪不开眼,扬着脑袋一瞬不眨的看着他,心底的情愫胜似黄河的水,澎湃激烈,随时都可能在薄唇启合间倾泻出来,告诉那个公子,他恐怖的心事。
这个单纯天真的公子啊,是否知道这朝夕相处的人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为之倾倒,从此一颗心满满都是一人。
“匠人的手真巧,这般焰火别致灿烂,当真是不可思议。”白宸安惊叹道,“那灯架是怎么造出来的?先前在书籍典章里看到记载旧朝还有足达十余丈的灯楼,每层花样百出却都如出一辙的精致,现在大约也能想象到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他垂眸浅笑,“你自小和师父隐居,也没看过这样的焰火吧?”
却见那少年愣愣的看着他,以为勾起他的往事,又道:“怎么了?”夜晚的声音温柔极了。
易天问怔愣道:“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白宸安眼里露出心疼,也坐了下来,拂他肩膀。
恰在这时,百花消散在夜幕,突然地安静下来。白宸安疑惑的望去,所有人正以为焰火就这么结束了,灯架却又开始旋转。
最上方第一层灯架缓缓坍塌展开,里面的花灯乍亮,惊艳四方满座。
众人哗然,知晓了这花灯不止于此,又兴奋地等着看接下来的表演。
花灯上雕刻着人偶,随着转动,展现出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泥身人偶在机关牵引下舞动,栩栩如生,伴着星火从顶端溅出,一层结束,灯灭。
随后又是短暂的黑暗,紧接着又继续讲述着口口相传的故事。
白宸安津津有味地看着,好奇道:“这是什么话本?我竟未曾读到过。”
易天问摇头,收了一下目光,“不是话本,是曾经中京世族发生过的事情,但是真假难辨,毕竟这种民间传说的故事大多都被改得乱七八糟,与原来的事实相差甚远。”
“也怪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些传闻相知甚少,现在想来,倒也是值得品味的。”
白宸安盯着灯架兴致盎然。
不管真假与否,这个故事倒是被花灯焰火表演出来了,也足够精彩。
“最后那两个人偶,可是哪家公子的原型吗?”
易天问随意一瞥,答到:“不清楚。”
灯架一层层燃烧,终于最后一层也停止转动。忽地又齐齐亮灯,中间桶轴里又飞出四个明亮的字:“天下太平”。
至此,焰火表演才算落幕,只余孤零零的灯架上闪着星点火苗。
围观的风流云散,很快就只剩下被冷落下的黄河水。两个少年并肩坐在草坪上,享受热闹过后的安宁平静,听着川流的呼吸。
“另一个人偶,可找到医治好友的方法了?”
这是方才焰火表演的故事,可结局是好的,人偶找到了神医,治好了身边人,最终二人美满的生活着。但这个结局或许只是其中一种,他想知道真正鲜活的人,是不是也拥有这般结局。
“没有,”易天问轻声道,“哥哥,故事总归不是现实。”
“可故事很多时候是真相丑陋的谎言。”白宸安喃喃,“也许世间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经历过磨难的,却得不到完美的落幕。”
易天问叹气,无奈之中宽慰道:“你总是这样,惦记着太多的事务,这成为你心里的石头,越来越多,压得你喘不过气。与其这般,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身边的我。”他看向白宸安时,目光深邃含情,可惜对方并不懂得风花雪月。
白宸安自知自己思绪过多,羞愧叹道:“抱歉,确实是我多心了。”
“你想的没错,就像你坚定的站在我身边一样,太与众不同也太背道而驰,从不被流言障目,”易天问语气与往日亲昵不同,去了伪装似的轻佻,显得成熟而孤寂,缓缓道,“这样很危险。当你出现在更多人面前时,他们会排斥你,让你最终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白宸安心口被刺了一下,心疼之情从小孔娟娟流出:“天问。”
轻唤得到了少年苍白的回眸。
他道:“我不怕这些,你也不要害怕。何况我早就经历过了,虽然并不是令人怀念的过去。”
易天问闻言脸色很难看,仿佛被欺骗了似的难堪:“你被排斥了?是沈家对你不好还是闲人嘴碎?!”
“不,是在去沈家之前发生的。”白宸安眸光清亮,在沉寂的黑夜中宛若星子,回忆道:“我十岁在文学学堂待过一年,那时见过很多中京的弟子,他们不喜我,讥笑我没有灵脉,是个村野匹夫,我那时确实为此黯然过的,觉得自己生来无用,丢了亲人颜面。不过后来到了沈家,他们却从不这样看,处处为我好,我便也释怀了。”
“好啦,不过一说罢了,倒也不至于落得众叛亲离的份儿,你这般,不像个少年郎了,打起精神来,我们还要继续找玉环呢。”
他拍拍衣袍站起来,伸出骨节分明的素手,朝他尔雅一笑。
易天问毫不犹豫的握住那截瘦弱的手腕,却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把住,自己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