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伤逝(一)
易天问出生后成了弃婴,被人在河边捡起。
纯良朴善的妇人的手并不光滑,却温柔的拂过婴儿的脸颊,注视着这个上天赠与她的孩儿,对他道:“你是水神的恩赐,便唤你阿淼吧。”
妇人只是农妇,家中并不富裕。丈夫性情憨厚,只懂做粗活,农妇帮衬之余做些桑织活儿赚些散钱,日子平淡而满足。
可惜二人的孩儿早夭,思子无依时送来了阿淼。阿淼在村野长大了。
许是骨子里的狷狂,儿时的阿淼很顽劣,经常与附近的小孩发生争执,而他又生有灵脉,筋骨要比这些堪堪能吃上饭的小孩好很多,即便同样消瘦,依旧屡战屡胜。
阿淼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后,便经常悄悄跑到灵气充沛的山林尝试弄个明白,竟被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修行。
但他从未同任何人谈及这些,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爹娘。他想,等自己完全掌握这种力量之后就告诉爹娘这个好消息。
平淡的日子终止于阿淼五岁时,他同往常一样藏进山林里修行,不知什么时辰,遽然听见村里传来呼喊尖叫。
小孩心中一惊,连忙钻出树林子,远眺而去——只见山匪浩浩荡荡,宛若蝗虫过境,在村庄里杀伤掠夺,占地为王。
他很聪慧,即便焦急无比也能冷静下来,自知不会是山匪们的对手,于是他先藏在了树林里想办法。
他想要去找爹娘,记起先前在土地里随手画出的鬼画符能生出火,灵光一现,溜回村子里。小孩知道很多密道和窑子,身形又小,轻易的躲过了警惕性不高的土匪。
他在土匪住的房子外,依记忆画了很多符,灌入灵气。
但五岁的小孩记岔了,火符阴差阳错被画成了爆炸符,顿时震声轰响。
土匪们哪见过这般阵仗,以为被埋伏了,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连滚带爬跑回了自己的地盘。
而离得最近的阿淼,被这爆炸的余波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小木床上,一个老家伙正掐着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见他醒了,老头笑呵呵道:“不错,是个学符的好苗子。”
后来他从老头那知道了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土匪霸道横行,村民无能反抗,多数死于土匪刀下,阿淼的娘眼睁睁的看着他爹为了护着她被土匪一刀砍死,偏偏那罪魁祸首还妄想欺辱她。
阿淼娘哪里会从,心中含恨发了狠,将那恶人撞开后又一头撞柱而死。
土匪被爆炸吓跑后,幸存的村民们也只有半数了,索幸家中被掠夺的东西还在,被砸了的有苦难言。
老头说:“你也别回去了,跟着我学本事吧,以后在遇到这些歹人,就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阿淼听完,哭都没哭,只是眼中神色凶狠,宛如一头出林的稚狼,已经生出了杀心。
振尘便知道首先要做的就是磨一磨这个小狼崽的野性。他带他回居所的路上买了四书五经,一点一点教他识字学礼。
小孩正处在不服管教阶段,又经历了大事,不肯好好学,经常同振尘对着干,振尘无儿无女,没有养过小孩的经验,想要收拾他一顿又怕这么瘦小的孩子扛不住。
阿淼在符道上的天赋极高,在没有学过符文的情况下已经能够画出些符箓来,这倒是让振尘感到惊喜。
不过若是不把他画的符往他身上砸就更好了。
振尘带着他走过很多地方,阿淼跟着看过许多有关春夏秋冬的人情世事,听过喜怒哀乐在人们身上释放的声音。
年复一年,从最初桀骜难驯的小狼崽,阿淼长成了成熟稳重的大狼,最终读完了四书五经,习得了字,学过了符文和振尘所有的符箓阵法。
振尘难得在胡子花白的晚年时遇到了合心意的继承人,倾尽所有心血只为培养出一个正统的符师出来。
符师一道没落太久了。
当人们不再忆起有这么一种灵修,曾经带领着其余人赶走凶兽,捍卫家园,也都有过一颗赤子之心和豪情壮志,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人性之恶,没落至此。
所以他竭尽所能的想要扭正阿淼的恶劣纨绔,用规则束缚他,带着他看遍温情冷暖,告诉他什么才是错的,正确的又应该怎么做。
于是也给他起了名字,名为易天问。希望阿淼如有疑惑困心,就去叩问苍穹,而不是相信人天生就会欺骗的嘴巴。
“易”是随他的姓。
振尘,原名为易承尘。
阿淼不负振尘的期望,养出了玲珑剔透。但又让振尘有些苦恼,因为他太过于明事理了,常常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少年长大一点,会按照振尘教的去惩恶扬善,但也仅仅只是为了去维持正确的秩序,面对歹徒咒骂百姓感谢,少年毫无波澜,喜怒不变,冷漠到近乎于占卜师的意味。振尘还为此和占卜师好友诉苦,说带孩子太难。
占卜师好友没心没肺的笑道:“哪有,我家的孩子就很乖。”
振尘听他提起这个,来了兴趣:“你家孩子多大了?”
“已经十有二了。”
“哦!那比天问要大一点。”振尘算了算,“这孩子五岁时候被我捡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
占卜师嘲笑他说:“你成天呆在山坳坳里,哪里记得几年几年。自己孩子多大都不清楚,老糊涂。”
振尘悠悠喝了口茶:“这有什么所谓,年龄不过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越到后来越不想去在意这些东西。”
“是因为你老了才这么想吧。”
“……”振尘被他气笑了,“你啊,跟那个沈家小子待久了,性子又顽劣了。”
对方只是笑笑。
“若是之后有缘分,这两个孩子说不定会碰上呢。”
振尘神情淡淡,回敬道:“哦,那你说是就是吧。”
谢言兮:“……”老滑头!
占卜师的话永远半真半假,振尘都习惯了。
所以他对此没有过多表示,之后造化还是得看孩子们自己。
振尘很想看看谢言兮带着的那个孩子,磨了很久才让谢言兮松口答应,还赔了不少值钱的符箓。
但是在沈家见到白宸安后,他自己又忍不住掏出一沓符箓想要塞给他,被谢言兮眼疾手快的拦住了。
“你疯了?这是在世家。”他蹙眉道,把符箓放自己储物囊中,“孩子还小,这些先让我收着吧。”
“你可别私吞!”
“谁稀罕你这几张破纸。”谢言兮嗤笑道,还是引着宸安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宸安,你称老先生就好。”
宸安眨眨眼睛,有些犹豫,“老……先生?”
振尘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一点都不计较谢言兮教他乱称呼的事情,揽过小小少年的肩膀,“哎!好孩子,让爷爷看看。”
宸安又抬头看了一眼谢言兮,见他并无阻止的意向,便大方的笑着站到了振尘的面前。
十二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宛如一棵青松,双眼有神,柔而不阴,坚而不烈,知学懂礼,仪态端庄。
是一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欢喜,想要亲近的孩子。
振尘活了这么多年,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后,难得见到如此纯净的人,就好像一汪碧泉,温和时润物细无声,又有着滴水穿石的韧劲儿。
他仿佛能够包容下所有的是非曲直,站在真与假之间的交界线上,冷静的评判对错的标准。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和天问是相似的。
“长得真好。”振尘迟迟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宸安,我家也养了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要不要去我那玩?”
宸安愣了愣。
很久没有人这样认真的邀请他了。但谢先生道在他十八岁之前尽量要少出远门。
于是少年问道:“先生家离这里很远么?”
振尘大笑:“不远不远,唰的一下就能到了。”
白宸安眼睛微微睁大,瞪圆了一些,很可爱,“有这么快的灵器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如果想的话,我现在就能带你去。”
谢言兮没好气的拍开振尘,“不去,宸安可别被他骗了,他家在很偏的犄角旮旯里。倒是你,怎么不把你家的小孩带到我这里来?”
被拒绝,振尘也没有坚持,同样拒绝了谢言兮。他是知道宸安在十八岁之前不便出远门这件事的,这是谢言兮很早前为孩子占卜出来的结果。
于是他又多留了一会,和宸安聊了些生活琐事,知道好友带着孩子过得不算艰难,才宽心的离开了。
振尘回到家,刚想着考察考察自家小子的功课,却见阿淼见他第一眼就挥手打出一道符文,灵气在符文引导下遽然化为一根根锁链,欲将振尘的手脚捆绑起来。
老符师额角狠狠一跳,一道符箓下去,顽劣的小子就被同样的锁链倒吊起来。
小孩先前长期没有补充营养,用心养了几年,现在还没有长多高的个子。被吊起来时,服了气。
“哟。居然把缚灵符学会了。”振尘挑眉,摸了摸髯须,“那可以自己去捉鬼玩了,省的一天天的尽折腾我。”
阿淼“哇哇”叫唤了:“师父师父,放我下来吧!我头晕。”
振尘哼道:“多呆一会吧,长长记性。”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让放过他。
阿淼甫一落地,就跳起来跑掉了。
习以为常的,振尘没有管他,自己则在书房整理出来自己的手札,上面记载了许多功效奇佳的符箓和阵法,凝聚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此次去见谢言兮,他看到了占卜师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过的复杂。
最后他说让易天问去他那,也正是这一句才敢肯定,谢言兮已经预料到了他注定等不到阿淼成人的那一刻。
振尘闭上双眼。
中京是个腐朽之地,他不会让中京的那些人知道易天问的存在。
但是天问不可避免的敌人是那些尚且不安分地苟活在阴暗角落的符师,或者说是那些不能被称为符师的几只臭虫。
今日看到他能够迅速的画出缚灵符,他就知道,阿淼会是未来最有天赋的符师。
十岁左右能够凭空画出这么有难度的符箓,这是老天追着喂饭的存在啊!
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让阿淼能够有完全自保的能力。
易天问敏感的发现,自从师父出去那一趟后,就变本加厉的训练他。
聪慧如阿淼,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又见师父教给他的更多,时常能够看见他那些宝贝似的手札,告诉他如果没有师父该怎么应对鬼怪和敌人,又怎么去辨别他人的善恶。
易天问终于确定的时候,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他坐在院子里,老符师正在教给他阵法。
少年长个子了,轻易就能看见老头的满头华发。
振尘正想着如何分解阵法才能让阿淼最快的学会,冷不丁听到少年问道:“你是要死了吗。”
他愣住了。
随着少年身子发育,他的声音跟着变得低沉沙哑,但还是遮不掉其中的稚气。
他直起身子,望向这个不知不觉又长大的孩子,眼眶蓦然红了。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少年想了想,“我会做饭,会收拾家务,也会画符保护自己,我能活好。”
振尘握着他的肩膀,欣慰的点了点头,“好!好孩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易天问故作老成的淡定的点了点头,“你不要怕,我肯定不会让你死的。”
振尘笑了,“你小子,有什么本事?”
“我已经学会了这个阵法。”易天问指着地上,“不过是几个普通阵法叠加组合形成的,效果会更好么?”
振尘怔愣着看他在一旁如法炮制的画出了个一模一样的阵法。
这日后,振尘终于放下了心,安心的等待最后期限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