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假谲(六)
易天问很快就醒来了,第一反应是试探白宸安情况如何,抬眸便与安安静静靠在床头的哥哥对视上了,对方见他醒来,朝他露出了个脆弱的微笑,道:“早啊。抱歉,幸苦你照顾我了。”
易天问张了张嘴,却又轻咳一声合上了,闷闷的回到:“无恙就好。”
收拾好后,二人待昨日那大夫复检确定身体安好后,才离开安济坊。
“我们……继续赶路?”白衣公子轻声询问。
“不行!你昨日都那样了,还需要休息。”
“可是……”
“白宸安!哥哥!我求你了!你的病怎么回事?以前……以前也经常这样吗?”易天问昨夜思来想去许久,怒气和愧疚感迟迟不得消散,说这话的时候,未加遮掩原本的情绪,语气凶狠急切,恨不得将他融入自己的骨髓,叫他不要再生病痛苦,叫他在庇佑下幸福安乐。
白宸安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易天问,眼神、语气都强势得令他颤抖害怕,忍不住想远离。
“你……怎么了?”
易天问被那怯怯的眼神刺到了,手足无措:“我……哥哥,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你若担心我就应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这样的想法一出,白宸安顿住了。
不知为何,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对这种气势汹汹的情绪感到迷茫且陌生。儿时面对冷漠的父亲,或是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时,都不曾有这般奇怪的感受。
但是他们不能再继续了。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自己也不会允许在得知被欺骗隐瞒后依旧面不改色的同骗子相处。
于是他退后两步表现出不想多纠缠的模样,不愿看他:“这两日费心了,谢谢你。”神情疏远淡漠,宛若陌路人。
易天问猛地哑了声,想起昨日白宸安的眼神,竟是惶恐不安,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抓他,理智勉强束缚了他。
心绪千回百转,最终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哥哥太敏慧了,即便什么都没说,依然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半晌。
“是,也对,我没有立场管你。”他点点头,表情有些扭曲的意味,好像装不下去那少年开朗的模样,“这些天到底是我连累了你,白公子。”
白宸安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心里隐隐作痛,他不理解。
“如此,再跟着你是我不要脸、不识时务了,白公子便好好游历,少管些闲事,莫要害的自己再难受。”
白宸安哂笑。
这倒成了他多管闲事。
他的头又隐隐作痛。
忍着突突直蹦的难受,白宸安只是不再多言。
易天问看着他的眼睛,扯了扯嘴角,掩去深深的欲望,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人群往来。
背影消散。
雨滴落下。
白宸安忘了疼痛,脑海里全是那人最后一眼。
可……那目光……
糅杂错乱,不甘情愿,离别不舍。
白宸安随意的坐在了一个铺子的屋檐下,看着雨滴慢慢变大,连成雨丝,交织共舞。街边的人都匆匆忙忙,赶回一个温暖的家中,会有暖粥相迎,妻儿相拥。
铺子的掌柜无所事事的支着脑袋打盹,下雨的天气来客太少。
莫名其妙的两句争执,虽然早有埋伏。
猜忌,隐瞒。
没什么可惊讶的。
或许不该去孟家。但是似乎也是命中注定,不得不经历这一遭。
宸安仰着头看雨。
袖子里空荡荡的,小螭前日被易天问带走后忘了还回来。
本来二人就只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来也是缘,去也是缘。能够陪伴这些时日,足够精彩回味。
只是这离别有些遗憾罢了。
伤心难免嘛,宸安自我安慰道,这样的情况早就料到了。
————
中京。
“哼,你说是什么意思。”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传来对话声,湿漉漉的,仿佛蛇之毒信。
“你个疯子!我按照约定做了!我已经做了!”
“可怜。”那人轻蔑的笑笑,“确实做了,做的不错。可是不该做的你也做了,也不错。”
“你、你!你居然在吴家插了眼线?!”
“天真啊,我可是很羡慕你这般好的心态。”那人仿佛多看他一眼便是施舍,拍了拍华贵的衣袍,举步离开这脏乱无比的地牢。
身后,惨叫声破笼而出。
他走出暗无天日的牢笼,外面大雨瓢泼,阴沉灰暗。
“啧,下雨天令人高兴不起来呢。”
下人见着,恭敬的呈上油纸伞道:“公子。”
那公子瞧了他一眼,莞尔道:“多谢啦。”
下人只是乖顺地低着脑袋,不敢与之对视。
公子也不恼,笑眯眯的撑伞步入雨幕,似是自言自语道:“今日就不出门喝酒了吧。”
————
白宸安到底还是郁闷了好一段时间,怏怏不乐的在金陵待了一段时日,才打起精神,继续北上。
路上少了一人,起先是不自在的,遇到有意思的下意识会转头寻那人。走着走着才习惯。
这日,宸安在一个村子里落脚,天气不错,用完午膳,闲来无事搬了张小板凳在院子里坐着看天。
天空碧蓝,暖风拂面。
不一会儿,摇摇晃晃的飘上来一只纸鸢。
宸安睁大眼睛,望着那只笨拙可爱的纸鸢。随后,另外的几只彩色的纸鸢也摇摇晃晃的追赶上来。
仔细看了,画的千奇百怪,花花草草的是秀气,张牙舞爪的是淘气。
几只纸鸢在天空嬉闹着。一时上一时下,一只领先,另一只便追上。
还未等逐出胜负,突兀的飘上来一只素色的纸鸢,上头什么也没有画,但势头极猛,不久就博得头筹,彩色纸鸢们歪歪斜斜坚持一会,最终败下阵来,软软的落下了。素色纸鸢在空中得意转了转,才心满意足的悠悠收了线。
宸安看得好笑,向下望去,却见草坪上一群小孩子中央突兀的立着一个少年模样的,正笑着与他们说话。
……竟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一时间宸安有些羡慕起他来。
那少年抬头,往这边瞧了瞧,低头又笑着与小萝卜头们告别。
院里,见放纸鸢的散了,白宸安也觉些乏,眨眨眼睛起身欲回。
却见那素色纸鸢的主人出现在院子外,挺有礼貌的敲了敲院门。
“吱——”
木门被打开了。
只见温润尔雅的少年束着发,一袭素衣却不掩风骨,明眸皓齿,宛如神祇般的出现在人间。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真有这般姿色的人。
门外的怔愣住了,门内的也在悄悄打量。
隔得远没看清楚,近距离看时,褐发浅瞳,生得俊朗风神。墨绿色长衣金边勾勒,华贵精致。区别于秀气,眉眼间英气逼人。
……个子怎的这般高挑。
白宸安微微仰首道:“请问有何贵干?”
——声音竟也是这样悦耳。
门口的少年傻乎乎的想。
白宸安等了会儿依旧没有听到回答,感到奇怪。
却不等他再开口,那执着纸鸢的人回魂似地道:“我听说这个院子是村子里用来租赁给外来人用的,想来问问还有房间吗?”
白宸安了然,让开路来,“暂时只有我一人借住。”
“公子一人?”
白宸安微笑道:“只我一人。”
那人被笑容恍了神,慢慢红了脸。
“呃,我不打扰吧?”
“怎么会打扰,这本来就是给大家歇息的。方才见你在放纸鸢,还以为你是本地人。”
“路过罢了。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白宸安。”他说着,进了屋子,声音清爽,从阴凉处传来,“我帮你收拾间房,要不要进来看看?”
“……噢。”大小孩进到屋子,突兀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秦昱,是北方秦世家的弟子。”
白宸安笑着称赞道:“青年才俊,气质出尘,难怪远远就看见你了。”
“……谢谢。”
“这些房间都很不错,你选一间?”
然而白宸安半晌未得到回答,疑惑的转目看了他一眼。
秦昱一惊,连忙收回看呆的目光,四处胡乱看了一下,连门都未曾推开便道:“挺好,挺好的。”
白宸安:“……”
这真的是世家弟子?怎么瞧着不太灵光呢。
“秦公子。”
“嗯?”
白宸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舟车劳顿,你先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歇一会吧。”
秦昱这才反应过来,甫一看见人离自己这般近,脸刷的就红了,“不不不,我来收拾就好,麻烦了。”
“……”白宸安有些担忧地道,“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唤我。”
秦昱待他走后松口气,飞快地收拾完,去寻白宸安。
宸安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他默默的走过去,也搬了张小凳子坐下。
白宸安见状,便放下书和他聊天。
“秦公子怎么到这边来了?”
秦昱含糊道:“任务所需。你呢?”
“我从南方来,出门四处游历游历,增长见识。”
“南方的人都像你一样好看么?”
“……”宸安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长得很好看吗?”
秦昱点点头。
“大概吧。”他莞尔。
“这么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秦昱道:“是,太行山那边出现了魍魉——你知道魍魉么?就是疫鬼,若是被附身就会疾病缠体,直到神智完全被魍魉吞噬。”
白宸安心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魍、魉是两种不同的鬼呢。
只是——
“北方的世家弟子去太行山完成任务?”
秦昱果然心虚,移开目光道:“顺便去了。”
白宸安笑了笑,“哦,顺便。”
“……”
“纸鸢是你做的么?”
“是啊,路过这边,看他们在玩,手痒便做了一个。”秦昱悄悄看他一眼,不动声色,“你要玩一下吗?”
白宸安顿了一下,神色动摇。
秦昱心里油然升起得意,面上不显,继续邀请道:“走走走,趁现在风还大,等会儿风小了就飞不起来了。”
秦昱站起来,去拉宸安的手,“走啦走啦,你算是再陪我玩玩呗。”
宸安啼笑皆非,“好。”
绿茵草坪上,宸安攒着纸鸢的线。
秦昱方才飞了一遍,“看清楚了吧?”
“嗯。”
白宸安确实是学会了,扯了扯纸鸢就乘风飘在空中了,然后慢慢放线。
他看着纸鸢一点点飞上天空,手中的线与风纠缠拉扯,却又被牢牢控制在手里。
宸安将纸鸢往右边拉。
素色大鸟乖乖向右。
白宸安想,这种可以掌控的感觉很奇妙。
风倒也很矛盾。是托力,也能成为阻碍。这自然的力量分明宛如流水不可左右,现在却又不敌他手。
这样的触感让白宸安心里涌出畅快之意。
纸鸢飞了一阵就落了下来。
“多谢。”白宸安将它还给秦昱,眉眼里满是满足。
秦昱看着,也高兴,“你玩得开心就好。”
他思忖到,这位白公子莫不是小时候家中管得严,连纸鸢都没有放过。看来自己可以多带他玩一玩。
玩么,他最在行。
日落林西,彩云自闲,羁鸟归巢,牧笛声声。
白衣公子信步于庭,回首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白公子会做饭么?”
“略会,技艺不精。”
“好厉害!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看看附近有什么食材。”
“啊——全是青菜……”
“唔……秦公子将就一下吧。”
“你也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就叫我阿昱吧。嗳,对了,你多大啊?”
“今年及冠。”
“那是哥哥了。”
“……”
二十也算大龄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