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假谲(五)
“看来也瞒不住您。”
“当然。”孟宗之端坐在家主之位,和蔼道,“你还是婴孩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白宸安知他指的是在中京的时候,抿了抿唇,略感不适,心里隐隐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孟家主想要说什么,垂下眼眸敛去渐深的情绪。
果真,闲聊一阵后,孟宗之话锋一转道:“宸安小友,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意有所指,“一切问题都可以。”
白宸安心道“来了”,面不改色,故作不知,缓缓道:“孟家主,虽然不知道您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宸安的确没有什么想问的。”
孟宗之微怔,又故意道:“我可就愿意这一回,你可想好了?”
白宸安却笑了笑,依旧温和,作苦恼状思索,才拖着语调问道:“若实在要问——当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孟宗之自以为了然,颔首示意他问。
却听那小公子抬起头笑道:“孟家主新作的安神曲可有名字?”
似是随口而来的一问。
倘若是仔细听仔细看了,就能看到向来温柔没有什么脾气的公子眼底一闪而过戏谑的神色。
孟宗之不料被他问了旁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回答道:“无名,随手写的曲子,恰有安神定心的效果罢了。”
白宸安捧起茶盏浅品一口,莞尔道:“也是雅闻一桩。”
“随兴而作,不过是投机取巧,算什么雅闻。”
“‘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岂非美谈?”
孟宗之品味后,明白他的意思了。
凭心而来,寻真相,却又不为那一个真相。寻找真相的路途也是兴致盎然的。
“好一个兴尽而返。”他道,眼神不掩的赞赏,“想来容止和谢言兮把你教得极好。”
“孟家主谬赞,宸安当不起。”
孟宗之看着客座上端正大方的少年,心道这孩子不简单,已经隐隐有些提防了。得亏他只是个没有灵脉的小子,要不是谢言兮看重……
心中想得再多,他面上却还是笑容满满,谁瞧见都觉得亲切:“宸安,应理来讲你该称我一声孟叔,但毕竟你长辈不在跟前,我也不好叫你乱认。听说你救了星河她们一命,真是感激不尽,可惜最近东方魇鬼闹得百姓不安宁,孟家还得帮着收尾,不便亲自招待,我等会吩咐厨房做些佳肴,你当在自家一样便是。”
白宸安站起来不卑不亢的鞠了一躬,离开了。
孟星河一直站在孟宗之身后,见他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几字,不解道:“家主,白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孟宗之想到少年面对诱惑时不起波澜的眼神,干净纯粹,通透豁达。仿佛上等美玉,温润却又坚定。
“星河啊,你天赋是不错,但是心境却当不得那孩子的半分。”
“望家主指教。”
“哼,自己悟去,什么时候悟出来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出师了。”
……
白宸安刚刚踏出议事厅,就碰见了面色不愉的易天问。
见着他,那少年眼底的阴鸷立即藏到最深处,换上笑颜道:“哥哥总算出来了,那家主给你讲了些什么啊,这么久。”
“寒暄罢了,他知道我是沈家的。你呢?去了哪里?”
“……”易天问撒娇道:“哥哥,你走了,我哪有兴致再走下去?不过去更衣了,随后便来这里等着哥哥了。”
孟甫先前待易天问离去久久不回,于是来议事厅门前廊道等候,大约一刻钟左右,那少年才赶来,末了还警告似的瞪了他两眼。
亲眼见证了那个少年换脸的孟甫:“……”
不敢说,不敢问。
白宸安走向少年,一缕花香轻轻的落入鼻尖,使得他微微侧目,却未见庭院里盛开了什么鲜花。
易天问见他脚步顿住,便自己上前一步来。
花香更浓了。
白宸安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说罢,他转身朝孟甫拱手道:“多谢孟家招待,宸安告辞。”
孟甫闻言一愣,连忙问道:“白公子,可是我招待不周令二位公子不满?”
“没有没有,这半日辛苦你了,”他温温柔柔地说道,“只是还有路程要赶,便不打扰了。”
“白公子……”
不过二人也没能走成,孟星河来的恰是时候,几番恳请,终是留下来用了顿佳肴才离开孟家。
孟甫送二人出山。
“劳烦您送我们,今日真是多谢孟家款待,宸安和天问叨扰了。”
“白公子哪里的话,您是三师姐她们的救命恩人,是贵客,我们理应如此,就怕唐突了二位。”
白宸安微微一笑。
临别前又是行礼道谢。
孟甫不自觉的盯着白宸安看,心想到这公子真是彬彬有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竟不是一句假话。
栖霞山留在了身后,绿意丛丛,遮掩了古色古香的孟世家本家,安静的立于天地之间,仿佛不过普通的一座灵山。
谁知里边藏着个世家呢。
白宸安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世间的确盛景如云。离开沈家这段时日,他看过芙蓉江的缠绵,渔船往来,渔火见晚;看过钱塘的汹涌,布衣春忙,书生言笑。他走过潭州的街道,会有百姓用湘音吵架,会吃着新鲜的荸荠,背来一筐嫩莲子吆喝来卖。他去到繁华的金陵,会有华衣姑娘们莲步轻移言笑晏晏,去胭脂粉铺里挑合适的香粉。
叶家的年轻守卫会好奇的询问一个陌生的散修何去何从,孟家的少年弟子会邀请一个来路不明只是顺手帮过他们的南方人。
但是……也有骄子得意洋洋的挑衅,有花言巧语的隐瞒,有正大光明的试探,还有剑指自己的暗芒。
一切的一切,是他抗拒了数年,却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后,将他击溃的现实。
宸安失望的想,大概所有事物都是这样,永远不能确切的知道它们背后到底是好是坏,亦或许是皆有之。
探寻真相的过程漫漫无期,白宸安向来不喜欢问为什么。
每一个“为什么”,都可以给予一百个“因为”作为答案,但是真相也许恰恰在这一百个之后。
耳听不一定为实,眼见也有迷障。
只有真心付予,才能听到最真实的答案。
出门这些日子都未曾好好想过的,此时想起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知理智。
“白宸安?!你没事吧!”
模糊之间,宸安猛的撑住路边树干,对那道焦急声音的主人摆手道:“无……无碍,歇、歇、歇一会就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腾空了,被人抱在怀里,朝着金陵疾驰而去,少年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心慌令人更加晕眩,只听风声从耳畔呼啸,包裹着少年的声音,彻底刮乱白衣公子的心神:“白宸安!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到安济坊!”
所幸栖霞山离金陵不远,路上行人也零星,仅有的几位过路人颇为惊讶的看着这闪过的黑色身影。
安济坊。
“老毛病了吧,”大夫把了脉,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过度紧张和情绪波动导致的偏头痛,好好休息就行了。”
易天问面色沉沉,冷着脸道:“没有药治好么?”
那大夫也是莫名,被他甩了脸色,觉得好笑得很:“没有!又不是什么绝症,若是这位公子情绪稳定也不至于犯疼,倒是反省自己是不是惹人家生气了。”
见人家真的是担心,又道:“罢了,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
方才这黑衣少年抱着人急匆匆的闯进来,瞧着脸色还以为得了什么大病,忙不迭给他看了,原来只是旧疾复发,挨过这阵便好。
白宸安这会脸色稍微好看一点,不至于苍白到摇摇欲碎。他捂着脸扯了扯易天问的袖子,哑声道:“我没事的。”
“不好意思大夫,他……不知我有这顽瘴痼疾,冲撞了您,给您赔个不是。”
“冲撞谈不上,公子也是关心则乱,不过瞧着你年纪不大,怎的落下这般病根?”
白宸安依旧疲惫,声音还有气无力的:“小时候经历些事情,就这样啦。不过已经很久没发作了。”
“那小公子要好生休息,可别劳累了。”大夫见状,也不好多加追问,“你们在安济坊歇一晚上吧,待这小公子好了在汇知我一声。”
“多谢。”
易天问看了看窗外天色,适才艳阳高照,转眼乌云蔽日。
“哥哥,我去给你买些吃食回来,你好好休息。”
白宸安静静的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易天问看见了他眼底的温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
只是一眼便不敢多看,他不忍的别过头,揭开帘子出去了。
余留帘子慌乱的垂下,遮去了那少年不再淡定的背影。
待易天问回来时,白宸安靠着床头睡着了,唇色依旧苍白,身子愈显单薄。
他心疼的碰了碰他的额头,轻柔的将他扶着躺下。
刚买的梅花糕还散发着热气,但是无人在意。易天问握着哥哥的手,埋首汲取那一片温软。
“哥哥,对不起……”
少年低喃在昏暗的房间里消散,黑云愈低风雨将至,雨滴却迟迟不落下。
……
白宸安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醒来便见到床榻边趴着的少年,额发散落半遮眉眼,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不知道守在这里多久。
他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伸手轻抚少年的发丝,心里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暂时难以填埋的沟壑。
这道沟壑,是隐瞒和不信任结下的果实,即便并非出自恶意。
符师背后承担的怨与恨,并不是他这个外人可以随意去定义的。他不了解少年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眼中的易天问有几分真实在其中,哪怕想要触碰他的内心,却因为沟壑的存在而止步不前。
宸安隐约能够感觉到,自拜访栖霞山之后,这个少年见到了什么人,于是不得不暂时离开他身边了。
即使理智清楚的知道未来一定不是平坦风顺的,也告诫自己少年身边危险重重,他依旧无法否认内心对于易天问的在意。这种在意不知缘起,却能轻而易举的让他心中那杆度量的秤不再精准如初。
二人相伴,被影响的何止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