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尤悔(一)
沈家有一处安宁平和的院子,谁都知道那是谢先生的居所,无人敢闯。
在过去十年,这个院子里还住着一个少年。
自从少年踏上征途,院子里冷清了许多。
谢先生同往日一样靠坐在雕花梨木窗边下的罗汉榻上,谨握神谕的手一只随意地撑着额角,一只手闲闲的执起一本书卷。
窗边临水,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子,苦夏已过,蝉噤荷残。
书页翻动缓慢而拖沓,不知是故事太过精彩还是看书的人太过随性。
桌案的新茶渐渐泛凉,窗外没有什么新奇的风光,慵懒的先生不愿施舍一点目光。
风起柳动,入秋的柳树叶子不似春日光亮清透,舞动的样子也略显呆板。院子太安静了,谢言兮总是止不住的走神,盯着书页或者地板发愣。
直到一只明黄的千纸鹤跨越数千里歪歪斜斜地飞过池塘,从窗边落在支着胳膊的炕桌上,才引得人侧目。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只千纸鹤的到来,但是明亮的小玩意让他找到了乐趣,拿着书卷的手随手一扬。
可怜书册被抛弃在地,书页翻折也没有等到人来怜惜。
纸鹤耗尽灵气,刚落下时还在气喘吁吁地扑扑翅膀,现在彻底动不了了。
谢言兮便将它拆开。
符纸能书写的内容太少,里面仔细的包裹着一张信纸。纸鹤将它保护的很好,完整无缺。
谢言兮很快的通读一遍,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他才安安心心的又从头逐字读下来。
宸安陪在他身边太久,也没有什么挚交在外,因此住在沈家时还没有给谁写过信。
但离开建宁后,他便开始隔一段时间给他写信。
信的内容平平淡淡,分享自己的心情或是有什么感悟,都会零零碎碎的写在信纸上,等到达一处城镇,便委托信差送来沈家。
很快,一个叫易天问的少年频繁的出现在信纸上。
大概是担心谢言兮知道少年的身份会不赞同,起初易天问只是以一个同伴的身份存在于宸安的信中。
后来中京雅戈集时白宸安从沈谊口中得知谢言兮与振尘相识,才开始通过纸鹤送信。
第一次送信时,纸鹤带着满肚子的歉意抵达沈家。
谢言兮看完只是笑了笑。
他从来不回信。
这次的信格外长。宸安的字写得很好,看起来赏心悦目。
他说中京此次再逢变故,一个叫赵归瑾的赵氏族人突然出现并迅速控制了中京。中京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总是有数不清的麻烦可以让他们兵荒马乱,还要牵连无辜旁人。
唉,自己明明不是灵修,却要为这些事情操心,深感灵修未来堪忧。
透过信纸,谢言兮好像能看到少年蹙着眉头苦恼的模样。
他忍不住笑了。
白宸安虽然是个很有主见的温和小孩,但面对着亲如父兄的师父,愿意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心事剖开来呈现在他面前。
是谢言兮给予他的安全感,浇灌了一个孩子幼年心灵的荒芜,在父母皆缺失陪伴时依然能够长成被爱的模样,然后开花结果,又成为了温暖的、可以给他人带去爱的少年。
少年在信中道:“我太清楚自己相比于大多数人只是微渺的尘埃,所幸是个被很多人爱着的尘埃,我足够相信你们能够保护好我,因此才能安心地去思考自身以外的事情。
师父,你总说人各有命,可是我在陆飞云和崔霁云二人身上看到了对抗命运的强烈欲望,而并不觉得他们幼稚可笑,所以我不希望在真相大白之前看着他们出事,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又可以拿出什么呢?”
这次谢言兮终于有了把信送去的想法了。
自己养这么大的孩子遇到成长的烦恼,怎么能不好好回答他呢。
他移步书房,兴致高昂地研墨执笔。
可落笔时却顿住了,不知从何开始。
谢言兮的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普通到连自己的孩子成为了占卜师都没有察觉。
他们平凡的度过不算长寿的一生,平凡的生老病死。
谢言兮始终没有告诉他们。
容止陪着他料理双亲的丧事,看着他始终心绪平静。
他想,命运便是如此,冥冥注定,难以抵抗,也不想去做抵抗。
那时他和容止还年轻,这样的想法在送走双亲后才被打破。
原来心中有所牵挂的人步子总是迈不大。
他年轻时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放弃自己的人和被执念逼疯的人。他们的未来看不清楚,但绝对不是充满光明的。
可追根溯源,他们只是被很小的事情绊住,就诞生了绝望。
人是弱小的。
他总结道。
心脏只占据人的千分之几,却成为左右生死的按钮。生也由它,死也由它。
看着那些痛不欲生的人,年轻时的谢言兮常常想,为什么要去纠结于那些情感呢。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草草了却一生。
占卜师知道得太多了,有时候闷在心里也不好过。
他便四处撒野,发泄接纳到的痛苦。
中途认识了很多好友,形形色色的人。但谢言兮也不得不承认,多亏了他们,自己才不至于变得失常。
相处时的快乐也改变不了人的本质。
为心所困的朋友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是因为他。
玄英就是其中之一。
玄英竟然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了他,并且直接对他展开追求。
可谢言兮根本不懂这些,即便学会了感情,但从未动过心。
容止那会已经看出来玄英的性格,知道此事后对他道:“玄英是个固执的人,他若动情,大概很难走出来了。”
果然,即便他一次次毫不留情的拒绝后,玄英依旧没有放下他。
但也没有继续追求下去了,独自离开。
谢言兮头疼:“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啊。”
容止靠着亭子的雕花木栏挑眉道:“你是占卜师,自然不懂。我真想不到,占卜师为何会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说这样话的容止也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个叫白楚的男子,光风霁月,看起来风趣儒雅,也很爱容止。
谢言兮对他们的爱情不予评论。
但夫妻二人生下孩子后,中京内部便出现了躁动。
很多觊觎权力的老鼠企图陷害夫妻二人和孩子,而得知他们生下来的孩子没有灵脉后,愈发猖狂。
白楚护着妻儿,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每日追杀不断。
发生这些的时候,谢言兮还在一处山中和振尘聊天喝茶,体验着避世的日子。
他很放心自己好友的实力,因此很少担心容止,说避世便当真切断所有联络方式。
但当他某日占卜时异象忽然显现,而看清楚异象的来源是容止所在地时,脸色一变。
容止出事了?!她明明那么强,白楚实力也相当不俗,还有谁会将他们逼到末路?
谢言兮匆匆告别振尘,赶往中京。
中京此时内部争斗极度尖锐,白氏族人勾连外姓,其余三家冷眼旁观,白楚的亲信也被策反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容止护着怀中尚且幼小的孩子,眼睁睁的看着深爱的丈夫挡住一击晕死在自己面前。
若不是孩子,她早化身恶鬼将中京杀得精光。
谢言兮赶到时,他看着浑身浴血的容止,心中一颤。
但好在理智尚在,她将紧紧抱在怀中的孩子递给他,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则带着重伤的白楚离开中京。
谢言兮无奈,只能将五岁的宸安带回沈家的住处。
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直到请来医师才知道孩子被下了毒,发着高烧。乖乖闭着眼不是睡着了,而是晕过去了。
手忙脚乱的给他解了毒,前后忙活一天后,小小一个软糯的孩子终于不再浑身滚烫发热,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他才松一口气,靠在床头惊奇的看着他。
容止和白楚的容颜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即便年幼也能看出日后出色的外表。
没过多久宸安就醒了。
他见过谢言兮,便软软的、稚嫩的问道:“谢叔,这是哪里呀?”
谢言兮沉默一瞬,然后佯装无事,“宸安,你还记得你睡着前在哪里吗?”
“在宸安的家里呀。阿娘说她同阿爹出门一趟,宸安看书看累了就睡着了。”
看来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谢言兮不知道容止怎么处理的,他随意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便养起了孩子。
容止一个月后才只身来找到他,眉眼疲倦,不见锋芒。
她看见宸安高兴地朝她怀中奔来,也如愿的将孩子抱了个满怀。
小孩子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让她几欲落泪。
“宸安,跟阿娘回家一趟好不好?”
白宸安自然是答应说好。
谢言兮却听懂了她的意思,皱眉,等白宸安走开了,问道:“到底怎么了?中京不安全?”
容止叹气,愁得揉着自己的额角。
“白楚伤得很重,不适合再回去接管白氏世族,我把这个消息封锁了。”
“但我怎么听说白氏族长重新掌管大权?”
“是,但坐在族长之位的不是白楚,而是白荆。”
谢言兮顿时明白了:“难怪看他面相是双生子,白荆是他弟弟?”
“嗯。阿楚的母亲瞒过上一任族长,将白荆养在外头,为的就是白氏内部出现叛徒时还能留出一线生机。”
“那为何还要带宸安回去?白氏内部矛盾当真解决了吗?”
说到这,容止目光复杂,“没有,但要让他们不再起疑心,我们必须营造假象。宸安……我不想让宸安知道这些……就当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责。言兮,宸安拜托你了。”
谢言兮向来不对他们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始终只是以理智的角度给他们建议。
但是这次,不知为何,一股难言的怒火从胸腔燃烧起来,让他对好友冷了脸色:“什么叫‘就当’?你们失责难道不是事实?”
容止一愣,脸色“唰”地苍白。
“你有没有想过宸安会有多么失望?哪怕你们是在保护他,可孩子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抛弃了。”
谢言兮看着容止呆愣的神色,厌烦道:“算了,毕竟你们才是父母,我一个外人又能多说什么。”
容止还是将宸安带去了中京。
五岁的宸安懵懵懂懂,当着众人的面,他看见高位上的“父亲”,脱口而出的称呼被一声冰冷的“废物”打断,他接收到周围讥讽的目光,不知所措。
容止牵着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那日,流言四起,容止与白楚断绝关系的风吹遍中京。
幕后之人满意了,终于不再彻日派人监视容止。
只有宸安始终不明白,为何温和的阿爹忽然如此冷漠待他,为何阿娘对他越来越严格,为何所有人都开始嘲笑自己。
好像做梦一样,一觉醒来,天翻地覆。
谢言兮全都看在眼中。
总有人以爱的名义,做着伤害的事情。
明明当初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明白得太晚,早就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