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任诞(六)
酒过三巡,与众好友分别之后,韩在染依旧忿忿不平。
想起那会云昭结账离开时还要特意前来,装模做样地道:“韩兄,日后我成亲,定会邀你来的,到时可要赏脸啊。”
贱兮兮的。
被同桌好友狠狠嘲笑也是毫不意外,习以为常。
向来被称为“天之骄子”的韩在染头一次清楚的感受到:在这等方面输了真的很恐怖……
失魂落魄的走在回韩家的路上,还没重振旗鼓,却不巧同路人撞到了一起。
人影伴着一阵清雅不浓烈的香味被推簇来,韩在染练武多年,立即反应过来,动作敏捷的侧身避开路边的摊贩,也顺带扶稳了撞上来的那姑娘。
他回神发现,街头闹事的又是那吴氏世族的弟子。一旁还跟着几名眼生的世家弟子,几人喝醉了酒,当街招惹路人,直接殴打起来了。推搡过程中,难免殃及池鱼。很快招来了护城守卫的注意。
韩在染眼底不掩厌恶的望了那边一眼,淡漠的收回目光,才认真看向了面前的人。
是个着浅紫长裙的姑娘,绰约婉人。
姑娘盈盈福身,开口便是吴侬软语:“多谢公子。”
却见方才还敏捷的公子愣住了,又带着酒味儿,姑娘便笑道:“公子看起来精神不佳,莫不是乏了?”
思及身上带着几只特意调配的香囊,解囊递去,“这是药草搭配的香囊,清神缓劳,也能醒酒,若公子不嫌弃便收下吧。”
韩在染接过,轻咳一声后露出笑容道:“多谢姑娘。姑娘看起来面生,并不是中京人吧?”
姑娘应是,轻笑。
分明只是淡淡的浅笑,但仿佛是阵带着奇异的香风,吹得韩在染耳朵发热发红,比方才更像醉了酒。
待姑娘走远了才渐渐缓过来。
握紧手中香囊,韩在染欣喜若狂地想,自己可不见得比云家小子成亲晚了。
他乐呵呵的揣着香囊回家,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路过的无人巷口,几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拎了个晕死过去的人,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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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戈集近在咫尺,随着越来越多人赶来中京,由世族携手组建的护城守卫队巡视的次数明显增多。
这也是惯例。
毕竟雅戈集鱼龙混杂,而世家世族子弟容易产生冲突,十分有必要组建护卫队来维护中京安定。
而今年的雅戈集还有一个更加令人担心的因素:符师。
自各家知道易天问的名字之后,心里愈发慌乱起来。来无影去无踪的隐身符就能轻易打入世家内部,更不论符师还有更多诡谲的符箓阵法,每一个都是令人招架不住的存在。
符师高调的喊话是变相的挑衅,足以打乱阵脚。
符师为祸,所发之事离当今只有二三十年的间隔,带着当初记忆的长辈们将怨愤与忌惮的情绪传递给下一代,而再传到更年轻的一代时,故事却因以讹传讹变了味,原本清晰明了的事实也在口口相传中变的模糊不清。
世家世族或许还能保持敌意,昼夜不安,生怕哪日符师群起复仇;未真正参与到其中的人则觉得莫名其妙,捉摸不透。
风平浪静几十载,哪料今年雅戈集前得知符师归来,长一辈的说不紧张是假的。而且其中不可控力量太多,他们不知道符师高调的底气何在,只能猜测是否还有更多符师活着?是否有散修推波助澜?是否能请到占卜师来算上一卦,看看自家能不能躲过这次祸患。
散修是非世家人中生有灵脉却不愿加入世家世族行列的灵修。
他们本就崇尚自由风气,喜欢无拘无束,不愿涉及世家事务,但不能肯却的认为,这些生性带野的散修就不会被狡猾奸诈、油嘴滑舌的符师蛊惑,成为他们手里的利器。
符师当真是可恶!自己一身腥躁还要惹得其他灵修忐忑不安。
易天问当然不在乎世家世族的灵修们怎么想,他只知道,如果白宸安要的是海晏河清的生活,那他就来亲手为他缔造一个理想中的盛世,由他一手掌控,随时可以捏造成白宸安喜欢的模样。
他自负的想到。
白宸安问了当地人,回来时急切道:“天问,异动在贺兰城的西边,高家和陈家已经派了人前往,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
易天问不多说,立即拉着哥哥的手转向西方。
夏季匆匆,西方深处内陆更加炎热干燥,酷暑难耐。
贺兰城外皆为黄沙之地,风烟弥漫,罕见人迹。偶尔有商队途经,驼铃声声,留在沙地的脚印很快又被风沙掩盖。
刚出城门,易天问便御风飞向远处沙丘,一阵奇怪的尖叫从另一头传来。找到一个略隐蔽之处藏身,白宸安在强烈的光线中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了造成异动的源头:
沙坑里俨然是一只庞然大物,漆黑泛红,长三四尺,袒身,两目顶上,行走如风,却又是女子的行进姿态。
可惜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高世家的剑修匆匆抵达,大都面色平静且无奈,有着习以为常的淡然。想来不是第一次见到此物。
这怪物在沙坑行走自如,满身奇异花纹,虽看不真切面目,但也能清楚的看到这不是鬼怪灵体,而是如凶兽的实体生物。
“大家留意,今年旱魃出现的时间比往年都要早,不知是否异变,小心为上!”为首的男子如是嘱咐道。
剑修们紧握剑柄,目光一寸不离地盯着旱魃,只待领头人一声令下,便英勇的扑上去,沙坑里顿时剑气四溢,黄沙飞扬。
旱魃不堪剑气,身上很快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并无鲜血流出。
而后不久高家主闻讯亲自赶来,观察这只出现的格外早的旱魃究竟有无变化,以作打算。
修为高深的他立即警惕的发觉附近沙坑还藏着两个不速之客。
旱魃顺利被经验丰富的灵修们控制。
索幸除了出现的时日提前外,暂时没有看出变异之处,高家主这才稍稍放宽心,挥手让人带回去让陈世家研究,又叮嘱弟子们加强城区附近巡视,尽早发现解决旱魃,保护城中子民安全。
陈世家主文,但家主极爱钻研鬼神之事,常常沉迷于旱魃的研究无法自拔。近年来甚至带着世家人学会了操控旱魃,成为陈世家的一把利器。
武世家出身的高大成负手立在沙坑边沿,浓密微卷的黑色髯须包裹了半张黑黄的脸,一身练功服紧贴肌肉,却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沉静。
看着旱魃被高家的灵修五花大绑着带回城中,他沙哑着嗓子道:“二位出来罢。”
白宸安一顿,随后直起身子走出沙丘,与高大成相隔一个沙坑遥遥相对。
即便在恶劣的环境下,青年的身形依旧挺拔端正,温和有礼。
他行礼道:“高家主,久仰大名。”
高家主又看向另一名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放荡不羁,既不行礼也不张嘴,跟在白衣青年的身边,神情不掩的带着倨傲。
高大成目光平静的扫过二人,很快确认了符师的身份,于是道:“符师么?你们居然来了贺兰城。有何贵干,一并在这里说了吧,免得惊扰我的城民。”
白宸安不卑不亢,反而先提问道:“高家主,鄙人方才见您的弟子围攻那旱魃,却并未流血,可否方便告知其中缘由?”
高家主定定的观察他几息,面上有了其他的情绪。他回答道:
“如你们方才所见,旱魃虽有实体,却无生命征兆,不呼吸不流血,因而还是被划分为鬼怪之类,‘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它伴随着干旱而生,在西方每年仲夏之时常常出现。怎么,大名鼎鼎的符师居然没有听说过此物?”
“大名鼎鼎”在此话语中显示出嘲讽的意味。
白宸安不好意思的挠挠下巴,笑道:“确实是鄙人见识浅薄。不过家主误会了,我并非符师。”
高大成微微诧异一瞬,将视线转移向另一人。
“你便是易天问?”
易天问懒洋洋道:“正是在下。”
高大成见状反而颔首,“有点胆识,不过不多。”
“等等,”白宸安却蹙眉,“敢问高家主如何得知他的姓名?”
高大成好笑道:“不是你这位‘好友’自报的家门?你既不是符师也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你是什么人?”
白宸安惊讶的望向易天问,带着关切道:“你后来在云中城见到谁了?还是说……”
易天问心虚道:“哥哥放心,在云中寺遇到了秦世家的人,不过他们并未见到我的模样,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为何不告诉我?”
“不想让哥哥因此伤神,你才晕倒过,不能受刺激了。”
高大成垂手站在一旁听着,闻言看向白宸安的目光带着意味深长。
白宸安:“……”希望是错觉。
但高家主如此冷静的态度,让白宸安生出一抹希冀,也许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因此他大着胆子询问道:“高家主,我们此番前来是为追寻一枚玉环碎块的踪迹,不知您是否见过?”
高大成摇头:“未曾。”又道:“我还没开始问,你反倒问我许多问题了。这么说,你们先前现身在云中城也是为的玉环?是何人的玉环,又为何会出现在各个地方?”
白宸安闻言,立即发觉出一些问题。
或许世家之间相互隐瞒了部分事实。例如九子山的螭,金陵的虿,以及云中城的猃。
奇怪就在于,西方并未出现这些凶兽。
本以为旱魃对应着最后一块碎片,未曾想旱魃竟是西方经年出现的鬼怪,算不得凶兽。
白宸安犹豫到底要不要告知高家主这些。
于是谨慎回答道:“事情复杂,我不知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想知道什么。您若信得过我,那我的答案是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玉环最终指向什么,也无从推测其背后的指挥之人是谁,只能遵从本心一路寻来。”
高大成眉峰皱成小山丘,思索着真假。
半晌,他道:“你们随我到高家来。”
议事厅。
被嘱咐过的弟子送来茶水后关好门,宽阔的厅中只余三人。
这时高大成才看清楚白衣青年的模样,是一等一的样貌,仿若仙人落凡,干燥的唇在喝过茶水后又恢复成原来的水润粉红。
而黑衣少年剑目峰眉,生得英气俊朗,带着明显的排斥和桀骜,冷酷的不似常人,却在面对白衣青年时鞍前马后顺从无比,显露出一点少年气来。
“符师也敢随意踏足世家领地吗。”高大成先不谈玉环之事,望着那黑衣少年面无表情道,“不知你是底气十足还是胆大包天。”
冷酷少年更不讲客气:“我向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见着有人管我。”
高大成挑眉,目光悠悠落在白宸安身上。
白宸安无奈。
“这位小公子,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让他乖乖待在你身边的?”
“……”白宸安被这个问题问得脸热,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带着求助和不解朝易天问看去。
易天问在哥哥看过来时就露出了笑,道:“哥哥你救了我,我怎会不听你的话?”
“是这样吗。”白宸安也有些迷糊了。仔细回想起来,二人携手并肩走到如今这一步,完全出乎意料。
但也许正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对中京是排斥或者害怕的,才会选择跟着玉环走下去,不论是拖延时间还是找到一个恰当去往中京的理由。
高大成的目光愈发探究了。
“好罢,这些问题我听着也无益,不如聊聊你的身世?白公子?”
这又问倒了白宸安。他默默扶额。
原来是他低估自己的存在了。这些世家家主竟皆熟识自己的父母,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不过也是,自他懂事以来,对父母的印象微乎其微,陪伴他稍长的母亲留给他的记忆也不多。
“家主……是如何认出来的?”
高大成好笑:“你这眉眼像极了你母亲,没人同你说起过?”
“嗯。”白宸安却黯然垂首,“我在十岁那年之后便再未见过母亲。”
高大成一顿,才知传闻是真,容止当真消失了十年。
一时三人皆不语。
空旷的议事厅愈发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