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屈灵歌5
梦瑶姬身穿一条麻黄色的粗布裙子，头上带来一顶男性才戴的幞头。显然她知道人类要穿衣物，但对人类的模仿学习并不到位，不了解衣物也是分男女的。
一身黑色劲装的屈灵歌，去接她的时候，见到她的打扮，也是不由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本身是要秘密行事的，但她们乘坐在马车里面，也不会怎么引人注目，屈灵歌也就没有说什么。
墨家实验室虽然好，但是皇帝陛下希望这些对机关奴的研究可以秘密进行，就只有启用秘密的研究实验室了。
这次她们去的实验室，位于城西，一处比较偏僻宅院的地下室内。
屈灵歌带着这奇装异服的机关人，向门卫出示令牌，走进了那处宅院，通过回廊，转进一间房间内。
在房间内的一面墙上找到一个机关，打开了地下室的入口。
地下室的入口很大，应该是为了方便搬进一些大的设备，阶梯斜斜向下延伸，非常黑暗，也不知下面情况如何，梦瑶姬等着屈灵歌先下去，她才跟着走。
当屈灵歌走下去，踩到第三级台阶的时候，突然发出“咔噔”一声，底下暗黑的通道墙边的小灯笼突然全部亮起，照亮了整条通道。
顺着通道往下走了十多米，再转过了两个岔道，就见到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实验室。
梦瑶姬审视着这个实验室，砖块砌成的墙面上装有不少百叶窗，连通着让新鲜空气流入洞窟的通风井。在这么深的地下，她还能感到微风轻拂身体。但在这比较潮湿的季节，实验室还是散发出微弱的霉味。
仔细观察才发现，在她们头顶那些小灯笼，其实是并没有蜡烛，她没有闻到蜡烛燃烧发出的味道。凑近些看，才知道原来它的光源是一种发出淡黄光芒的晶体。
看着一张桌上一字排开的那些拆装工具，这位机关人有些瘆得慌，但它的注意力随即转向了几个架子，上面放着国殇营的破损机关奴部件收藏。收集这种物品违反了好几项和约，以及当前的停火协议条款。
比较完整的部件，是一个擒纵机构，游丝，摆轮，擒纵叉，擒纵轮都在，能拼合到一起。一只仅剩一根手指的手掌，而且那手指的各处连杆还都弯曲变形，甚至部分断裂了。一只压扁的小腿，上面的推杆连螺纹都被高温融掉了。
其他都是些散碎零件。焦黑开裂的金属碎片，扭曲的蜗杆螺钉，各式各样的齿轮。一根弯曲金属带生锈的黄铜外壳里，印刻着赤红符阵。
这些藏品都是从世界各地的战场上非法搜刮来的。但收藏大多都是十年前的型号的机关奴，也许是因为从那时起，鲁门研究出的精炼合金，大大降低了楚国火药对机关奴造成的破坏。
梦瑶姬见到这些的反应，就像一个普通人第一次进到解剖室。先是惊恐，而后是反胃，呃，机关人没有胃，但同样是有恶心的感觉，胸口的几根钢索绞到了一起，发出嘣嘣的响声。想到自己的同类被这样拆成碎块，便是愤怒了。
“你们这些可恶的人类，做出了这样邪恶的事情……”她喉咙处的簧片绷得越来越紧，发出的音调越来越高。由于绷得太紧，后面的声音都发不清了。但是她脑中的灵方却依旧转动，发出他们机关人之间的暗语“嘚嗒”声，继续表达她的想法。
屈灵歌听懂了梦瑶姬那些暗语的大意，大概是骂人的话，但不知道怎么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表达。她很好奇这台机关奴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事……而机关奴之间又有多少仅限同类交流，无法翻译的咒骂。
人类之间的咒骂，大多以性加女性亲属这样的格式，但机器人没有性，也没有亲属。难道是造出它们的机关师吗？这……不还是骂人吗。
“没必要咒骂。”屈灵歌说，“我不是碎尸狂魔。顶多是个捡破烂的，哦，对不起，捡宝藏的好吧。”
听到屈灵歌说那是垃圾，梦瑶姬飞快地转过身来，眼眶中的晶体发出的光越来越亮，身体内的钢索绷紧。见状，知道她发怒了，屈灵歌赶紧改口称宝藏。
“这些机关奴受的伤害不该由我负责。”屈灵歌继续道，“要怪就去怪那些制造它们，奴役它们，将它们投入战场的秦国人吧。”
梦瑶姬有些诧异，这人类貌似能听懂机关人之间的暗语，试探性地继续用灵方扭动的“嘚嗒”声询问她：你能听懂我的话？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了解你们这种存在。我去过相当多的地方。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看到相同的情景：主人当着仆从的面说着话，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而仆从也在他们毫不知情的主人面前交头接耳。”
屈灵歌未满十一岁便被送到秦国，以葛灵的身份，作为间谍在秦国待了十年。她的足迹从秦帝国的心脏长安，遍及遥远的边陲，所到之处总会偷听机关人表面上毫无规律的嘀嗒声。
人们都觉得这些声音是一样的，但屈灵歌的耳朵听力异于常人，却是能分辨出，擒纵机构的“嘀嗒”声和灵方所发出的“嘚嗒”声是不同的。
注意到了这点，她就特别留心这其中的规律，最终部分地破译了它们的语言。
结合这些经验，她还创造出了国殇营的符合人类的密码体系。
六年前她回到楚国，将这套暗语普及到了大部分国殇卫。而木南和王铜在东厂牢房里所用的指节敲打暗语，就是出于这个体系。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鲁门的机关师没有动手限制乃至根除这种语言。还是说，他们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难道我屈灵歌是唯一能够听懂机关奴的秘密语言的人类？
“总之。”屈灵歌不想纠结她是怎么会机关奴语言这事，而是将话题转了回来，“我不理解你的反应。这些只是部件而已。”
“对于自夸了解我同胞的人来说，”梦瑶姬说，“你表现出的无知令人震惊。”
“那就帮我理解吧。”
梦瑶姬踱起了步子。“这些……”它指了指架子，回头看向排列在上面的那些零件，身体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这才再次开口道：“在与解剖学无关的语境下描述这样的……解体，或者是……部件……或者把它们混合起来……”
机关人体内的拨弦声不断响起，这相当于人类的颤抖，“这就暗示我们只不过是可互换零件的集合体而已。我们是不会提起这种话题的！”
“为什么？这样做是在否认你们的本质呀。”
“你们将乱伦、僭越和食人等诸多行为定为禁忌，这也是在否认人类的本质。因为这些都是你们这种生物的本性。”
“可你们是机关技术创造的。何必否认这一点呢？”屈灵歌觉得这不可理喻，反驳道。
“我们的自我认同感复杂到你们无法理解的程度。你可曾思考过，为何在获取自由意志的时候，我们的某些同胞选择了男性名字，而另一部分却选择了女性名字？”
“因为你们是随便选的。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干嘛费事去用人类的名字。”
梦瑶姬摇摇头，“创造者赋予我们的那串数字代码，代表着一种奴役。在思维这方面，你对我们毫无了解。”
“请求你的协助，说明我想学习。我在努力理解。”
“你永远没法了解我们，因为在你的眼里，我们只是机器和工具。我们的禁忌，我们的自我意识——如果你连它们的存在都要怀疑，又怎么可能理解呢？”梦瑶姬顿了顿，眼窝上的遮光板耷拉下来，像是在脑中黯然总结着什么，而后继续说道：“人类对我们机关人，总是天然带着一种傲慢与偏见。我在街上行走，就连人类最低阶层的乞丐都会故意跑过来踩我一脚，踢我两下。仿佛那两下能让证明自己不是最低等的，从而夺回他在别的人类那失去的尊严。”
屈灵歌叹了口气。她拿起布制卷尺，跪在一动不动的机关奴身旁。她将卷尺绕过梦瑶姬的腿肚，默默写下标示的数字，以及极其微小的螺丝孔的样式与位置。
她把测量结果记在日记里，然后以相似的方式研究梦瑶姬的胳膊。她的目光自始至终规避着这位机关奴的脑袋， 未曾在那顶幞头——掩盖着最迷人也最重大的秘密的幞头——的边缘停留片刻。
“你抓到了我的一位同胞？”梦瑶姬重新展开了一个话题。
这……连一个机关奴都知道了？这本该是那次内阁会议内部的秘密。如此看来，楚国朝堂之上有人故意散播这个消息。难道罔顾国家利益，也要害我，将我置之死地？可恶！到底是哪个恶心的老东西干的？我迟早要将这些帝国的蛀虫丢进国殇营的大牢里。
“如果我们想要研究你的那位同族，就需要谨慎的进攻计划。检查你的身体，就能帮我们更好地计划。”屈灵歌说。
“我不喜欢你对我的同胞的企图。”
“别忘了，你在秦国的身份是‘失智者’，你口中的‘同胞’会很乐意像撕碎我那样撕碎你。甚至，相比于我，东厂和鲁师们有可能对销毁你的意愿更强”
“它只是被束缚的傀儡罢了。”梦瑶姬说，“还有，那一位是军用机关人。我是仆从型。我们的设计目的不一样。”
“的确。但比起你们的相似点，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区别。” 这是毫无虚饰的实话。
为了避免梦瑶姬的猜疑增长，屈灵歌又和她打起了哑谜。虽然她急切地想动手去干真正的工作，但她毫不慌张，动作自然。屈灵歌又在日记里写下一个数字。她将一只放大镜举到眼睛前面，开口道：“能麻烦你弯曲手臂吗？就像这样。”她开始演示：将手臂平举到齐肩高度，然后缓缓弯过手肘，直到指尖拂过鼻子。
梦瑶姬照做了。
屈灵歌仔细地看着它的动作，盯着在机器框架的敞开部位中滑过的钢索，听着它的前臂向后收回时，手肘关节里平缓的咔啦响声。仆从型不会穿戴士兵型机关奴的护甲，但他们最为精细的机制仍旧藏在金属板和法兰之后。
“真希望我能看到里面。”屈灵歌说。
梦瑶姬以肉眼难辨的高速度转过头来，怒视着她，“我是不会允许的。”
屈灵歌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麻烦你转动手腕。”咔啦声和滴答声再次传来。
“这些旋转接头能够自动分离吗？还是说你们切换前后左右的时候需要额外消耗动力？”
“机关师大人，你理解自己手臂最隐秘的运作方式吗？你熟悉自己身体的所有玄妙之处，熟悉你们的女娲娘娘用骨与血制造出的这种结构吗？”
“不。”
“是吗？那我也一样。”
“真是巧舌如簧啊。真的怀疑你的舌头是不是全用弹簧做的。”屈灵歌又写起了笔记。她不断写着，直到炭笔突然折断。一块碎片溅到了附近架子上的白瓷盆子内，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将断笔丢到凳子上，背对梦瑶姬，将一个橘子大小的白色球体偷偷藏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