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情归
顾夏白醒来时,已不知到了几时。
只觉得外头似乎天色已晚,但窗纸上仍旧蒙着一层微弱白光,想必是积雪映衬所致。
朦胧间,她睁开两眼,面前所见不觉让她倒吸了口凉气。
屋内四壁冰墙通透如镜,大多陈设皆是由坚冰精雕而成,美则美矣,只是难免让人心生无尽寒意,她不由地将窝在被褥里的身子又缩了缩。
除此之外,屋内坐在桌前困顿打盹的俊美男子,亦让顾夏白移不开眼。
他的面容精致天成,青鸾紫衣垂地,高贵飘逸,就连用手肘一腮小憩的姿态,都如一幅完美无缺的画作。
也难怪灵儿对他,那般死心塌地。
顾夏白想着,自入宫以来,多亏面前这位事事照料周全。她对他,自然是心存感激的。
“你醒了,感觉如何?”
正眯眼假寐的男子,听闻窸窣动静,睁眼便瞧见床上正摸索着欲要起身的人儿。
他忙三两步走近说道:“快躺下,小心再冻着。”
顾夏白见他如此紧张自己,心里温暖,抬头朝炎风鸾莞尔道:“我已经没事了。”
“嗯,你体内余毒刚除,此行路途遥远崎岖,不堪劳累才昏倒的。”
炎风鸾走到床边,弯腰又将香褥掖了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刚给你服用了百里开的药,他说只要好好休息一晚,便能痊愈。来,躺下吧。”
说罢,便要扶床上人儿躺下。
“我没事,百里公子和灵儿呢?怎么不见他们?”
“他们见你没什么大碍,已经回房休息了。什么都别想,躺下好好休息。”
“我真的没事了,放心吧。”轻轻推开男子伸出的手臂,顾夏白望向发白窗棂,若有所思道,“请问王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炎风鸾缓缓收回金边流纹衣袖,望着夏白的美眸回道:“应该已经到了戌时三刻,怎么了?”
“那祭祀仪式完了吗?”
“嗯,在酉时就已经结束了。”
都已经结束了?夏白怔然片刻,淡淡说道:“我真是病糊涂了,百里他们都已经回房休息,仪式肯定早就结束了,对吧?我还问你,真傻。”
勉强扯出两声干笑,她的眼神分明空洞无比。
明明难过失落却强撑着欢笑的模样,让他的心,甘愿为她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子流光凤目隐隐生出一丝不忍与苦涩,片刻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望着女子虔诚道:“夏白,让我照顾你吧。”
顾夏白闻言怔然片刻,随即大咧咧笑道:“王爷,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夏白呀~”
炎风鸾还欲启齿,只是话到嘴边,却被夏白给生生堵了住。
“我顾夏白何德何能,今生能有王爷您这个好朋友,算我这辈子赚到了。”夏白轻轻扬起嘴角,望着男子难掩失落的神色,真诚道,“谢谢你。”
她的话,字字有礼句句真诚,可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他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从顾夏白房间出来后,炎风鸾失落地朝自己住处走去。
却见客房转角处,一个如月色般清冷纤长的身影只身立于冰雕玉阑前。四下冰雪微光盈盈,衬得他如仙人般虚无飘逸。
炎风鸾抬眼望去若有所思,停顿片刻随即迈开步子,径直朝那背影的方向走去。待走近背影,淡淡道:“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有何事?”
“聪明,不愧是我百里流绯相中的男人。”
话音落,一张绝色妖孽的面孔缓缓转了过来,对上来人凤目,似笑非笑。
“你在我回房的必经之路上堵着,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吧。”
炎风鸾收回视线,走近阑干,望着茫茫群山,看不出一丝情绪。
二人就这么并肩而立,一个紫衣玉带飘飘,一个月色长衫轻舞,皆是世间极品。
“鸾,你这么了解我,不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不知。”
百里流绯闻言,无奈一笑,绝色面容上露出一丝难得的严肃,轻声道:“她不是你该喜欢的女人。”
山风萧萧,四处悄寂。
炎风鸾闻言眉心微动,凤目里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回头望着百里流绯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鸾,你应该清楚我是最懂你的人。虽说从小咱们三个一块长大,手足情深。可是毕竟跟诀还隔着一层身份,而你我年纪相当相处甚好。我如今这样说,不过是不想看你今后受伤。你好好想想吧。”
百里流绯说罢,望着镇定无异的男子,无奈轻叹一声,而后离去。
偶有簌簌积雪坠地,被风轻轻一带,一片迷蒙。
炎风鸾立在阑干前,俊美的脸依旧波澜不惊,温润如玉。
只是搭在冰雕上的修长十指,似乎早已忘却寒凉,良久后渐握成拳。
聪慧如她,早已察觉到他的心意,无奈她已心有所属。
望着炎风鸾离去后又命人奉上的几样吃食,顾夏白微微抿了抿嘴,终归还是伤到一个好人了。
披上斗篷,拉门而出。
白日人多,又昏迷了半晌,未曾细看这圣殿周遭。眼下入夜独自行走,能将四下看个齐全。
原来她所住的房间是在第一层,想必君上君后以及重要随从应是歇息在二三层吧,能同时容纳上千人,九穹圣殿果然规模不小。
顾夏白兀自想着,紧了紧斗篷,朝不远处走去。
虽是夜里,借着雪光却能将景色看得明白。
山巅甚为平坦,几处视野开阔。
远可眺望白茫茫涂上一层灰暗的群山,近可观立于九穹圣殿四周的苍松。只是苍松被冰雪覆盖,早已如披了件件白袍的守卫,难见青色。
自来到北寒,见得最多的树便是这苍松,挺拔伟岸,一如心仪的男子。
来到松林中,偶有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松枝垂下,夜风轻轻一吹,雪花飞落,轻沾衣裙。
万籁俱寂,周遭悄然,只有挂在圣殿飞檐上的风铃,时不时随着夜风叮铃作响。
景色虽美让人流连,只是难免回忆起白日所闻,想着圣殿之上还安息着诸多北寒先祖的亡灵,此处又是烛龙之目,难免他们夜里无聊出来散心。
夏白便忍不住有些胆怯,停住了往前的脚步,欲转身回住处。
正值此时,松林中突然出现一人,悄声从后捂住了她的口鼻,吓得她惊恐不已。莫非这雪山圣地也有劫财劫色之人?
‘呜呜’几声,只听见一个男子在她耳畔轻声嘘嘘两声,小声道:“是我,凌霄。”
顾夏白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放弃抵抗,待身后之人松开手臂后,她随即回头,惊喜道:“是你,凌霄!”
许是适才气氛过于紧张,男子本来就苍白的脸此刻愈加如雪般,喘了几口白气,才镇定下来望着女子,一脸担忧。
“我在宫里就听说你中毒了,一直没找着机会来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入狱还中了毒?身子可好了吗?”
他一时之间似乎有太多话想说,却在接连一串发问后,终于止住了话匣,只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包裹在雪色斗篷里的女子,清秀面庞难掩忧色。
“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夏白粲然一笑,望着面前男子略显清瘦的脸,关切道,“当差很辛苦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凌霄轻轻点头,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替她温柔地拍打掉斗篷上的雪花,待抚上女子如墨青丝,他的指尖稍作停顿,片刻怔然后小心拭去发丝上的雪花,望着女子道:“一定要等着我,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我……”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启齿,夏白终是无言。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望着不远处松林外由远而近的巡逻兵,凌霄忙说道。
迈出几步,似乎还不放心,又回头低声叮嘱道,“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好好照顾自己。”
顾夏白立在原地,对上男子温柔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分道朝圣殿走去。
今晚松林中的对话,一字一句尽数落入了苍松后另一人的耳中。
……
夜里,山风簌簌,断断续续下起了鹅毛大雪。
白雾笼罩的花海,那个十年来总虚无缥缈的声音,情景依旧。
顾夏白张嘴用力呼喊,想挽留住远处少年问个究竟,却始终发不出半丝声响,只隐约听见少年说什么‘等着他带她走’。
迷茫之时,花海突换作了冰天雪地。她一身薄衣,双足赤裸,孤身立于萧萧寒风中瑟瑟发抖。
无助之际,那少年却又忽而折回,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渐渐的,她的身子似乎又开始暖和起来,再不觉得寒凉。
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那少年的轮廓始终无法辨清,只依稀觉得他定生的好看。
也不知怎地,突然间就惊醒了,再无睡意。
顾夏白侧卧褥中,望着眼前另一方微微凹陷的软枕,她的眸子竟生出一丝讶异。莫非昨夜他来过?
顾夏白缓缓伸出柔荑,轻轻抚上软枕,恍惚之间竟觉得那梦中少年似有几分像他。
不过,她很清楚,这个念头如此不切实际。
天刚露白,夏白便起身,整好着装后,朝着门外走去。
“灵儿?”瞧见不远处一个正背身散漫游荡的少女,夏白欢喜唤道。
少女闻言,一头棕色发辫顺势荡起,转身欣喜道:“夏白姐姐!”
待夏白走近,少女嘟了嘟小嘴,随即拉起来人的手臂左右细瞧,忽闪着大眼关切道:“夏白姐姐,你身子可全好了?”
“嗯,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
“昨日真是把灵儿吓死了,幸好姐姐没事。”
“傻丫头,那你可白吓了。”
“嘿嘿~嘿嘿嘿~”
夏白望着一脸无忧的明媚少女,心情亦跟着莫名好了起来,朝之宠溺笑笑。
“姐姐,我们去松林那边堆雪人吧,好不好?”
卓灵儿早起本就无聊,这下来了玩伴,便欢喜提议道。
“可是我们还得随时等待集合回宫呀,万一错过了时辰……”
顾夏白颇有顾虑,朝着耀眼的冰晶圣殿望去。
“放心吧,我早就问了百里公子,他说还要一个时辰才启程呢。”见夏白似乎还有些犹豫,少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起夏白拽道,“哎呀,姐姐,走吧走吧。”
敌不过卓灵儿的怂恿,想着既还有时间,就与她先去玩耍一番也罢。
二人便朝着远处的大片银白松林小跑而去。
一夜风雪后,松林里无一丝人迹,银装素裹,美丽绝伦。
平坦光洁的雪面,让人不忍心去踩踏,仿佛一抬脚,便破坏了这大自然的杰作。
置身其中,犹如到了世外仙境。淡淡松香浮来,令人心神陶醉。
两个女子望着眼前美景,忍不住皆在心底赞叹不已。
“沧山一夜迎飞雪,百里青松无绿枝。”顾夏白喃喃自语。
卓灵儿见她这般文绉绉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提起裙摆就朝雪地最宽敞处跑去。
许是跑得太急,被积雪绊住了靴子,一个不稳四脚朝天摔倒在了雪地上。
夏白担心她伤着,忙提起裙摆跑近前,不过见那小丫头索性在雪地里手舞足蹈的,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一时兴起,便抓起一把雪沫子,朝那躺在地上的顽皮少女扔去。
“好呀,坏姐姐你欺负灵儿。”
少女忙轱辘爬起,顾不上发辫上衣裙上随处都是的雪沫,‘呵呵’憨笑,两手皆抓上雪团朝这边的女子扔来。
一个空灵秀美,一个野性活泼。
此刻二人无拘无束,像两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在一片苍松怀抱的空地里尽情奔跑嬉戏。
“咳……咳咳……”
两声用力的干咳声传来,适才忘情玩耍的女子才意识到了来人。
假装咳嗽提醒的是太监总管尚忠年,那与他一道而来的是?
一见来人,顾夏白二人皆跪地道:“君上君后万安。”
她不敢抬头,尽管对这个男人日思夜想。
顾夏白只微微抬起眸子,透过如蝶翼的美睫,看到他那双镶着宝石的黑缎金龙靴。
男人并未发话,只冷冷盯着跪在雪地里的女子。
一袭桃红裙装衬着她肌肤如雪,发髻上插着的芙蓉钗亦在朝霞映照下,光润如脂。
男人如冰的黑眸里,浮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涩。
只是见她在如此寒凉的地方,连件斗篷也不披,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冻得通红,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不说话,自是无人敢多言。
片刻后,立于男人身侧的端庄女子见状,轻轻回头瞥了一眼男人冰冷的神色,随即露出一贯温和如水的笑容,挽着浅浅梨涡娓娓道:“快起来吧,别冻坏了身子。”
顾夏白微微一怔,随即谢过起身。
瞧见此地已无她事,为免生尴尬,便试着说道:“君上君后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回去,陪君上与本宫赏赏雪吧。君上可好?”君后说罢,朝着男人柔声问道。
男人这才终于开了口,却也是只言片语淡淡道:“随你喜欢。”
说罢,瞥了一眼低着头的清秀人儿,先行朝雪地中央走去。
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君后温婉一笑,朝跟在身侧后的女子说道:“本宫见昨夜雪下得甚好,便邀君上一同前来松林赏雪,本以为是最早的,没想到妹妹你却比本宫还早。”
“奴婢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娘娘恕罪。”夏白闻言,诚然回道。
“傻丫头,你多想了。”君后闻言,轻轻扬了扬嘴角,随即转身拉起夏白的小手,似是疼惜道,“你又没错,本宫怎么会怪你呢?你小手这么凉,病又才刚好,平日里得多穿些衣物才是。”
“谢娘娘关心。”
“你也知道,咱们都是伺候君上的人,得小心照料好自己的身子,才有力气服侍主子。往后你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你慕鸢姐姐说便是。你们年纪相仿,自是能说到一块去。”君后说罢,又朝夏白身侧的紫衣侍女望去。
“娘娘教导的是。”
顾夏白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能受君后待见,不过是因她与前头那个男人的半分道不明的关系罢了。
只是慕鸢姐姐,她是真心喜欢的。夏白想着,便朝身侧的慕鸢会心一笑,亦迎来一个友善的笑容。
“好比昨夜,本宫知道妹妹你病了,心里着急想着来看看妹妹。不料君上却责怪臣妾,说外头天寒地冻的,要臣妾好好待在房内,免得受凉添乱。可见君上仁慈,所以说妹妹你也要好生照料好自己才是啊。”
“是。”
君后的话,如她人这般柔软似水,只是不知为何,在夏白听来,心却疼的慌。
适才的美景也无心再赏,只小心翼翼跟在身侧服侍,不能怠慢。
此时,前头的男人停了脚步,转身望着走近的几人,朝夏白淡淡说道:“你们回去吧,不用跟着。”
“是。”夏白便与灵儿告退。
回程路上,顾夏白骑在马上,未再多说一句。
这日夜里,王宫喜气盈盈,热闹依旧。
祭完天祖后,便是帝后的合卺之夜。
凤栖宫内,红烛高掌。
“这是臣妾送给君上的大婚之礼,喜欢吗?”
女子取来之前备好的屏风摆件,奉至男人跟前说道。
“比翼鸟?”绣这东西并不奇特,只是这针法,看着那么熟悉,炎无诀望着她淡淡问道,“这是你绣的?”
殷柔本欲说是,只是男人的眉眼坚定让人不敢诳言,她于是笑着说道:“心意是臣妾的,东西是拖夏白绣的。臣妾想着,既是送给君上的,一定要是最好才行,包括这针法。再说寓意也很好,臣妾与君上今后如同这比翼鸟,双宿双飞恩爱齐眉。”说罢,娇羞一笑。
男人闻言,将屏风扔回女子手上,随即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未做任何停留,径直去了长生殿偏殿。
只见殿内空空如也,才想起她说过她身子已经痊愈,再住这里只怕会招人非议,便硬是搬回了浮香苑。
男人马不停蹄赶往浮香苑,推开苑门,见屋内有灯,他才轻松了些。
只是一进屋内,把正欲就寝的巧巧吓得不轻。
“君上?奴婢给君上请安,君上……”巧巧语无伦次道。
“顾夏白呢?”炎无诀焦急万分,在屋内四处找寻。
“姐姐她,她说今晚君上您要用雪影,就牵着雪影出去了,怎么?姐姐没和君上您在一起吗?”
男人听完,大步跨到苑中,朝马舍内望去,果然不见了雪影。
二人望着空空的马舍,呆在原地。
似乎想起什么,男人随即吩咐高安牵来赤影,朝宫门外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