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婚
寝殿内，红彤彤的烛火透过薄银丝罩，仿佛屋内光洁如镜的地面亦抹上了一层温色。
泼金华幔流泻于地，柔声软语，缱绻缠绵。
恰逢此时，老太监俯首来到帘下，恭恭敬敬道：“君上，浮香苑的巧巧想见夏白姑娘。”
尚忠年识趣，自是能猜测到此刻殿内的情景，于是难为情地又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男人闻言眉心微皱，似是有些不情愿地收回搂住女子纤腰的双手，轻轻离开床上人儿，起身冷冷道：“让她进来吧。”
“是。”老太监恭敬地应声退下。
炎无诀轻轻回头，朝女子无奈似地皱眉一笑，随即负手离去。
望着他挺拔硬朗的背影，顾夏白流盼杏目微微弯起，粉润桃唇难掩如花笑意，兀自沉浸在适才男人温柔浓郁的爱恋中，羞成一朵醉莲。
“姐姐！”
紧接着，一声欣喜的呼唤声传来，夏白朝帘栊处望去，待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颜露于眼前时，夏白竟怔怔晃了一下神。
不曾想光阴似白驹过隙，当年那个吸着鼻涕成天唤着‘小姐小姐’的小丫头，已悄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了。
顾夏白感慨不已，可叹上天如此厚待于她，虽遭遇坎坷，却留一个这样知心的人儿在跟前。
自然眉梢带喜，忙掀起锦衾落地，亲切唤道：“巧巧。”
夏白此一躺便是好几日，算起来还是她与这小丫头分别最久的一次，再见自然不甚欢喜。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激动不已，久久之后才分开。
巧巧见着她家小姐大病初愈，自然又是一阵喜极而泣，再四下张望天子尊贵奢华的住所，惊讶的是一愣一愣。而后便抱怨说道君上在顾夏白昏迷的这些日子，禁止任何人前来探望。
待夏白问道要紧事情时，巧巧亦都徐徐道来。
夏白才知，原来她睡过去的这几日，君上已将事情都处理妥善。灵儿无罪释放，梁小姐及其父亦受到了严厉惩治，只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
毕竟，芸衣的死因还是一个谜。
“巧巧，郡主呢？”夏白望着面前丫头，疑惑道。
“郡主？姐姐怎么会突然问起郡主呢？这事好像和郡主没有关系呀。”巧巧不解，一脸茫然。
“哦。”夏白怔了片刻，随即扯出一个笑容道，“没事，我只是睡得太久，随便问问。”
“对了巧巧，查出杀害芸衣的凶手了吗？”
巧巧抿着小嘴，轻轻摇了摇头。
夏白见状，似乎若有所思，想来只怕此事并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她兀自想了很多，虽没有任何头绪，不过却在心底悄悄下了个决心，定要查出芸衣真正的死因，不能让她含冤，毕竟她曾信任过自己。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夏白便奉旨在长生殿偏殿住下了。
她虽有诸多顾忌，但又无可奈何，谁让这个男人过于担忧她的身体状况，说是留在他跟前放心些。
来探望她的人不少，相交甚好的自然有洛王、百里、灵儿与慕鸢姐姐等等，让她未料到的是，子衿公主与安宁郡主亦备上厚礼送到。
身经此劫，不知往后的日子又是如何？
六月十五，黄道吉日，帝后大婚。
是日，长空碧练如洗，湛蓝天幕未染一丝云彩。
一轮白日冉冉腾上九霄，银光四撒，七十二殿勾心斗角，尽沐天泽。
玄铁双龙腾空欲去，琉璃黛瓦幽幽生辉。
长明殿前，十根盘龙汉白玉柱擎顶，飞檐勾角金纱华灯高挂。
北寒帝王犹如天尊，身着日月龙纹玄衣华冕，头戴赤金朱绦冕冠，面若刀裁，身躯凛凛，伫立于九重玉阶之上，冷冷俯视阶下众生。
“吉时已到，大礼开始”
随着礼仪官一声洪亮的宣召声，数百炮仗飞天齐放，铜身长角一致嗡鸣。
顷刻间，整个王宫回旋作响，喜乐声久久不曾消去。
文武百官衣平襟整，肃穆噤声，纷纷抬头瞻仰天威。
数丈宽的红毯之上，一个华装女子似众心捧月，在侍女簇拥之下，婀娜款款迎阶而上。
她一袭金丝彩凤大红牡丹锦服，长长华摆如七彩凌波掠过玉阶，朝天流髻绾着精美凤冠，嵌有一颗硕大夜明珠的镂花赤金璎珞圈于项前。
女子红妆如绡，眉目端重，雍容尊贵。
款步至于最后一节玉阶时，男人微微低了低眉，缓缓伸出一只大掌，将其牵引于身侧。
此刻，万民见之皆激昂高呼道：“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气之一致声势之宏大，震彻云霄。
帝后二人携手立于殿前，接受群臣朝拜。
接下来便是册封仪式。
只见礼仪官手捧圣诏，高声宣道：“资尔有皇女东月殷氏，仪容端正，纨质蕙心，嘉行有度，德淑皆备。今立为后，赐尔宝册，母仪天下。钦哉！”
说罢，礼仪官从侍从手中小心接过宝盘金册，恭敬奉至北寒王面前。
殷氏见状即刻欣喜跪于地，高举双手。
男人平静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微微低头将金册递至华装女子手上。
女子喜极道：“谢主圣恩！”
群臣又是一阵高呼“君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幕幕，一出出，皆是如此耀眼。
高高立于长明殿前的帝后，般配如璧，羡煞众生。
只是，此刻被淹没在人海中的清秀女子，望着长明殿前光芒万丈的男人时，她的眉目，黯然失色。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她的心，在大片聒噪喜悦中，是如此冰凉孤寂，仿若周遭一切褪去，她只身立于一片荒芜之中，迷茫无望。
大礼毕，时近正午，群臣宫人并未就此退去。
按理，帝后大婚之日，在宫中走完相关程序，接下来便是君臣同赴烛龙雪山祭拜天祖。
北寒例，帝后大婚日，天下大赦。
于此日，普天同庆，三年赋税减半，非十恶不赦之人，皆可就此解除牢狱之灾。
至于宫人，亦是欢喜，此日劳务杂事可稍停手，不必着平日宫服，皆可盛装与天同庆。
她粉黛未施，自然天成，似出水芙蕖清秀俏丽，一袭桃红裙装衬着她如雪娇肤，纤姿曼妙。如瀑青丝滑落及腰，只绾了个简单流苏髻，甚至于发带都不见一根，若说全身唯一招眼的，便是云髻上那根精致不菲的镂空芙蓉玉簪了。
顾夏白娴静立于一片樱红柳绿间，并未逊色半分。
反倒是那些浓妆艳抹迫不及待想要表现自己的女子们，被她如此清新一衬，更显得浮夸俗气了些。
有人盯着她的天生丽质，自然嫉愤不已，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哎，现在君上君后喜结良缘，我看有人怕是要伤心难过咯。”
“就是，君上君后那是天作之合，有的人呀，不要再痴心妄想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出言讥讽的，是两个识得顾夏白的宫女，只是夏白却并不认识她们。
也对，她这又是抓刺客又是入地牢的，怕是大半宫人都已知晓她‘顾夏白’的大名了。
“姐姐，你没事吧？”巧巧朝那出言不逊的二人狠狠白了一眼，随即望着夏白担忧道，“姐姐你别理她们，她们知道什么。”
“我没事，巧巧，咱们回去吧。”夏白说罢，收回投向玉阶的视线，转身从人群拨开而出，径直朝浮香苑走去。
“哎”巧巧跟在身后，望着她家小姐虚无缥缈的步子，甚是无奈摇了摇小脑袋。
从昨夜起，小姐就已三魂不见了七魄，今早更是异样，为她选好的新衣她一件都不穿，愣是取出还是在白泉镇时，君上送给她的那套桃红装。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跟别人成亲，小姐的心里该有多苦。
巧巧心头无奈，却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毕竟天子的婚事，可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做主的。若是可以，她定要找一个只保护她一个女子的男人，就像是高侍卫那样的吧。
回到浮香苑，夏白并未进屋歇息，只是怔怔地坐在苑内秋千上，兀自发着呆。
虽已告诫过自己多次，做他的女人必须宽怀大度，切不可争风吃醋，只因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为此她也尽力了，只是要她就这样看着他和别的女子成双成对时，难免还是心里堵得很。
既然如此，不见总好些。过了今日，她便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吧。
顾夏白心里默念道。
秋千时不时晃荡两下，桃红裙摆随风轻轻飞扬。
夏白望着不远处的满墙繁华，兀自发呆。
只是暮然间，她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便起身朝那片火红走去。
“已经开败了吗？”顾夏白轻轻蹲下身子，小心拾起绿蔓锦簇下的一抹暗红，清冷眸中黯然一片，“你才开了多久，这么快就想化作泥尘了吗？”
手中残红恹恹，风轻轻拂起，一片花瓣便无力地盘旋垂落。
顾夏白幽幽地盯着手中那株破败蔷薇，须臾间，黯然美眸轻轻流转，漾开一片水雾。
“笨丫头，小爷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正在游离之际，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她。
顾夏白赶忙扔掉手中残红，拾起衣袖拭去眼里云雾。
片刻后，回头粲然一笑道：“百里，你怎么来了？”
见她长睫微润，却笑颜如花，有人的心恰似锋刃狠狠扎了一下。
百里流绯秋波婉转，媚眼盈盈，依旧绝色。只是今日一袭月白长衫，反倒衬出他几分书生气来。他幽幽说道：“笨丫头，随小爷我一起去烛龙山吧。”
“烛龙山？”夏白愣在原地，不知所谓。
倒是百里流绯身后的紫衣华服男子，见她今日所着桃红似曾相识，片刻后便明白了几分：“稍后王兄便要去烛龙山祭祖。除了值守外，其余宫人皆要一同前往。你就同我们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越过百里的如画容颜，对上那张温暖如玉的面孔时，夏白莞尔一笑，启语道：“多谢王爷好意，我看我还是留在宫里值守算了，去也帮不着什么忙。”
“姐姐，要不你就去吧，浮香苑有我就行了，你可以带上雪影顺便出去遛遛呀！”巧巧见状说道。
“是啊，夏白姐姐，你就去嘛，灵儿好想同你一起玩。”
夏白无奈，望了望众人，只得默然同意。
承蒙祖制，北寒帝后大婚祭天祭祖，为苍生万民祈福。
午时一刻，众人随驾启赴烛龙雪山。
前有仪仗鸣锣开道，侧有数百羽林卫守护，后随文武百官侍从宫女近千人。
浮城内外，过往之处，百姓皆手举鲜花红绸，夹道欢送，激动瞻仰御驾之上尊贵的帝后天颜。
御驾所过之处，众人皆在心底惊呼。
北寒年轻的天子不仅治国有方，更是仪表堂堂相貌非凡，不过不苟一笑似乎有些过于严肃，或许这就是天子该有的脾性吧；再看华盖之下的北寒天后，仪容端重，芳华万千，梨涡浅笑更是温婉近人，让万民皆为之喜悦激动。
顾夏白一行人并未乘车，亦未徒步，而是各自骑于坐骑之上，紧随御驾之后。
望着前头不远处男人熟悉宽阔的背影，顾夏白骑于雪影背上，双目略微空洞，面色冰冷，让人看不出是何情绪。
良久，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一道淡然的视线，御驾上的男人，缓缓回头望去。
待对上那抹桃红陌生寒凉的眉目时，男人如夜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凄然。
马背上的女子随即别过脸去，望着激昂万分的人群，如水般浅浅一笑。
大部队行过数十里，终达烛龙雪山脚下。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面色骤然惊诧肃穆。
面前景象岂用‘磅礴’二字可形容尽？
只见雪山起伏绵延，横亘东西。目所能及处皆白亮亮一片，不见半丝异色。置身其中，恍若有一种隔世升仙的错感，让人不由地屏气凝神。
仪仗队至此，亦不再吹打奏乐，个个肃然起敬起来。
顾夏白亦抬眼望去，面前雪山一眼根本望不到顶，山腰被一片落日金晖笼罩，缭绕云雾身披霞光，远远望去，犹如天降神光普照，泽披众生。
夏白看得怔怔然，桃唇禁不住微微轻启。
想起那日在温泉镇所见的白泉雪山，已是惊为神作，但若是跟今日这般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虽是好奇感叹无比，却不敢多言语一句，四周除了脚踩雪地发出的‘咯吱’声，未闻见一人说话。
男子见她吃惊模样，微微扬起好看的唇，对着女子轻声温柔道：“我同你讲讲此处，如何？”
顾夏白闻言朝之望去，只见男子冠面如玉，笑颜倾城，在这茫茫白雪的映照下，风姿卓卓无可比拟。
晃神片刻后，夏白粲然一笑亦是轻声回道：“好呀，那就有劳王爷了。”
原来，此行所到之处，位于北寒国北境，名为昆山山脉。
昆山山脉横亘九座绵延雪山，尤以中间这座最为壮伟雄奇，人称‘烛龙山’。
烛龙，传言上古创世神，身长千里，人面蛇身，为赤红色。双目睁之为白昼，闭合为暗夜，呼之为炎夏，吸之为凌冬。口衔一烛，点亮苍生，故为烛龙。此龙为天下万龙之首，生九爪，佑苍生，乃祥瑞之吉物，受万代敬仰。
北寒此地，传闻即是烛龙居所，九座雪山为其爪，最高峰‘烛目峰’为其目。
故而世代北寒王室，逢盛典必在此祭祀神明先祖。
顾夏白听得直点头，只觉甚是玄妙，再望向周遭壮丽的冰雪山峦，忍不住在心底连连赞叹。
说话间，御驾在前，众人随后，迎着一条山道而上。
日光渐晚，斜阳西沉。
山道蜿蜿蜒蜒，人群走走停停，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左右，众人才抵达山巅——烛目峰。
山巅之上，更让人大开眼界。
只见平整陆地，一座白光四闪的水晶宫坐落于皑皑苍松之中。水晶宫之大，超乎想象，左右望去，无法触及两端。再抬头望去，宫殿之顶，直插云霄，夏白仔细数了数，目所能及处，只有三层之高，亦不知云层之上还有几许。
“这便是九穹圣殿。”炎风鸾下了马背，轻整紫衣，恰到好处地解说道，“你能看到的只有三层，还有六层没入在云里。”
“天呐！”夏白下了马背，怔在原地，望着面前这座庞然高插云霄的水晶殿，直呼神奇，“我今日才算是真开了眼界！”
这得消耗多少人力物力啊，建在这雪山之巅，看来北寒的皇帝也不怎么体恤百姓血汗嘛。
夏白撇了撇小嘴，心底寻思道。
“这座圣殿乃是我北寒先祖取雪山千年寒冰而建。除去你能看到的这三层为日常居住接待外，四层以上皆是安置着我北寒历代先祖的灵位。”
“啊？”夏白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忙合十在心底默念道：各位先祖，千万别见怪啊，小女子刚才是开玩笑的。
炎风鸾不知她所为何，不过望着她的模样甚觉有趣，朝之温柔一笑，凤目里闪过一丝无法遮掩的宠溺。
虽说此处已被苍松圈住，尽管是山巅，却并未有疾风。
可是也不知是听了炎风鸾的话瘆的慌，还是高处不胜寒，欣喜过后只觉有凉意袭来。
此刻，除了帝后入殿内外，其余人等，皆整齐立于九穹圣殿外。
“他们是谁？穿得这么少不冷吗？”夏白望着圣殿拱门两侧身着雪衣薄纱面无表情的男女轻声问道，“刚才我就想问，快到山顶时，也有好多这样的人在两旁迎驾，他们是做什么的？”
“嗯，他们是圣子圣女，刚才引导君上君后进去的则是他们的管事，也称大司祭。稍后的洗礼仪式，便由大司祭主持。”炎风鸾见她似乎有些凉意，忍不住靠近，将她肩上的雪色斗篷紧了紧。
“哦，谢谢。”夏白回过神微微一笑，同他稍稍挪开了些距离。这才想起百里和灵儿，一路走来也未与他们说话，便朝后四处望去。
只见卓灵儿对周遭新事物欣喜不已，正四下胡乱张望着。倒是百里，此刻正用那双含情秋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与身侧男子，夏白朝他微微一笑。回过头来，便又将视线放在了圣殿里男人伟岸的背影上。
渐渐地，夏白白皙小脸微微泛起一丝不健康的潮红，呼吸亦变得愈发吃力起来。面前不远处的人事开始摇晃着现出层层重影，殿内男人熟悉的背影，亦愈加模糊起来。
夏白用力晃了晃脑袋，欲让自己清醒些，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轻飘飘恍若有风吹来，她便如山巅一朵娇红桃花，嫣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