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唯你
在宫中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也算得上平淡如水。
离君上大婚佳期愈来愈近,其他各宫的奴才们,得到上头安排,各自井井有条布置着宫里的各个角落。
唯独这浮香苑,像被人遗忘在了高墙深处,全然无需投入半分精力到这桩大喜事中来。
也是,君上大婚于她又有何干系呢?她不过是替君上喂养御马的小宫女而已。
就算是这等小差事,干得久了也颇为无趣。除了在幻镜山被雪影救过的那次,其它时候他压根儿就用不上这匹马。
于情于理,君上都不需要专门安置个这么舒适的院子,让她同巧巧二人来照看一匹他根本用不上的马。
莫非他这般做法,只是为了帮她,让她能心安理得留在宫里谋个生计?
思及此,顾夏白微微有些动容,他心里应该是有她的吧。
轻轻倚在秋千上,手中薄书亦没有心思去翻看。
想来宫中女子大多如此,有些等级位份的便是在尔虞我诈中终其一生,如她这般卑微的宫女,不过是在宫里混日子等死罢了。
虽说宫女们到了一定年纪,也可以获得君上恩准释放出宫,只不过并非人人都能如此幸运,若是平日表现不佳,又或者一不小心得罪了上头的哪位,那就连这最后获得自由的机会也会失去,只能乖乖待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干着粗活等死。
顾夏白本对这些一无所知,还是偶尔听关嬷嬷唠嗑时说起,她才记在了心里。
如此想来,她从东月刺伤了那匪徒慌乱逃难后,遇上北寒王,虽是有幸捡回条小命,却也算是进了一个大牢笼了。
今日天气甚好,和风习习。
浮香苑里二人,悠闲自在。
“姐姐,咱们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去骑马呀,雪影要是再不活动活动,恐怕都要胖得走不动路了。”
巧巧立在马舍前,将一桶小鱼熟练倒入食槽内,见雪影吃得很欢,便扭头朝秋千上的人儿问道。
这么一说,她倒想起,自那日骑射场偶遇他之后,她便没再去练习过骑术了。想来最近大家都很忙罢,就连一向爱往浮香苑跑的洛王,这些日子也没见来。
“巧巧,我看不是雪影需要活动活动,是你想要活动活动了吧。这下倒好,有了你无微不至的照顾,雪影很快就可以改名为雪球了。”
顾夏白打趣着,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那可不能怪我,姐姐你舍得饿着雪影,巧巧还舍不得呢。是吧,雪影?”
巧巧回头望着面前吃得开心的漂亮银角马儿,面色欣喜,轻轻爱抚上它额前那撮雪色鬃毛,问道:“姐姐,为什么要给雪影取这个名字呀?”
巧巧一时好奇的发问,却稍稍难住了摆晃着秋千的顾夏白。
该如何向小丫头解释呢,说到底这名字亦非她所取,谁知那人心中所想。
迟疑片刻,她便胡乱诌道:“你看它通体雪白,又跑得极快,所以就叫雪影啦。”
看巧巧似乎若有所思,而后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甚觉有趣,顾夏白接着道:“怎么,你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想要给它再取上一个不成?”
“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就算是我想给雪影取名,人家雪影还不乐意呢,嘿嘿~”
巧巧灿烂一笑,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明媚如花。
顾夏白看着欢喜,亦轻松道:“好啦好啦,瞧你说的,想学字又有何难,得空了我教你便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真的?”听闻夏白如此说来,巧巧忙将手中水瓢往那木桶里一扔,乐颠颠就朝秋千架跑来,拉着顾夏白手臂说道,“姐姐你说话可得算数啊,到时候不许嫌人家笨。”
“这个嘛,还得看你的表现咯。”夏白说完,顽皮一笑,从秋千架上轻轻跃下,如那脱兔般欢快小跑开去。
待巧巧回过神来,疑惑地‘啊’了一声后,亦是欢快朝那打趣她的女子追去。
二人在苑里闹得正欢,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问话声。
“夏白丫头,在不在啊?”
顾夏白闻言,停下嬉闹,欢喜地迎上前去,朝入门老妇欠了欠身:“给嬷嬷请安,嬷嬷吉祥!”
“好啦好啦,快起来吧。”关嬷嬷眼里含笑,慈祥说道。
夏白随即上前,自觉挽住老妇胳膊,亲切问道:“嬷嬷,您来找夏白,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啦,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老妇说罢,用手轻轻点了点夏白的额头。
夏白腼腆一笑,撒娇道:“罪过罪过,夏白可不敢,天天盼着嬷嬷您来呢,在这宫里闷得很,有嬷嬷您来给夏白讲讲故事,日子可容易过多啦。”
说话间,三人已进入屋内,夏白搀扶着老妇入座,巧巧便麻利地沏了茶奉上。
“嬷嬷请喝茶。”夏白递上一盏新沏的雪叶茶,恭敬说道。
老妇泯了口热茶,瞧着夏白欢喜道:“瞧你小嘴甜的。对了,还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是吗?嬷嬷您快说。”听闻新鲜事,自然欢喜,夏白一脸期待道。
“是这么回事,诀儿听我无意中提到你学做芙蓉糕的事,让我来转告你,叫你得空给他做些送去,他也想尝尝你的手艺。”
顾夏白似乎有些意外,迟疑道:“可是”
“可是什么呀,难道你不想见诀儿?”老妇故意问道,直直盯着那犹豫不决的人儿。
“嬷嬷您说什么呀?”被人说中了心事,顾夏白羞得转过脸去。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不过你可自己想清楚了,反正我这个老家伙已经把话传到喽。”
事情交代完后,又欢喜闲聊了好一会儿,老妇才离去。
顾夏白虽是心有顾虑,不过数日未见,心里头也确有几分想念那人。
于是便匆匆下了厨房,做上一盘芙蓉玉露糕,出了浮香苑。
她还是头一回进这长生殿。
光从殿外窥去,一眼望不全一二,殿内宽阔威严自是可想而知。
顾夏白紧跟在一个带路的侍女身后,忍不住有些小小紧张,好奇地四下张望这君王的住所。
看来看去,哪儿都挺好,只是殿内略微过重单一的色彩装饰,难免让人觉得太过压抑和冷清。
“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时想得太过入神,夏白不小心嘀咕一句。
“你说什么?”
领头侍女疑惑,转头轻声问道。
回过神来的夏白,忙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一路看来,在长生殿里服侍的人屈指可数。
莫非是因他要大婚,人都派往凤栖宫布置去了?没这个道理吧,宫里太监宫女也挺多的呀,服侍的人不至于匮乏到这地步了吧?
顾夏白百思不得其解,微微蹙了蹙眉,不知不觉便到了北寒王现待的御书房外。
待侍女禀告后,她捧着食盒小心轻声入内。
远远望去,他在那里,似高山沉静冰冷,一袭黑袍如暗夜流光,从眉心到下颌精心雕琢。果然上天亦有私心,让这个男人不光坐拥天下,还赐他如这般绝世容颜。
他静静端坐书案后,全神贯注于手中之事,好看的五指轻轻握稳笔端,朱砂笔尖在奏折上行云流水。
果然,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了。顾夏白心道。
她手捧食盒,呆呆立在锦帘下,竟忘了该上前行礼。
服侍在一旁磨墨的太监总管尚忠年抬眼瞧见来人,稍稍低了低头,轻唤一声“君上”,炎无诀这才微微抬头。
见面前拘谨的女子,只稍做片刻停顿,随即又埋头于书案,薄唇淡淡飘出一句“你来了”
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很轻,轻到夏白几乎要努力听才知不是幻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碎步移上前去,行礼道:“奴婢给君上请安。”
男人又是轻轻‘嗯’了一声,手中动作依旧。
此时,尚忠年瞥了眼炎无诀,又朝夏白轻声唤道:“你把东西拿过来吧。”
得到尚总管的允许,夏白随即上前,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也不见他有何反应,夏白显得略微局促,不知是否该告退了,木讷地立在书案前许久。
书房内,悄然无声,气氛略微尴尬。
夏白想着向那尚总管求助,却见他面色似乎有些异样,时不时用那衣袖擦拭着额上冒出的汗珠,显得很是力不从心。
“怎么了尚总管,您身子不舒服吗?”
夏白担心,脱口问道。
屋内那二人闻言,均是一惊。
炎无诀随即停下手中批阅,朝身侧老太监关心望去:“尚总管,你病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本王?”
尚忠年一听,受宠若惊,忙放下手中方墨,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回道:“老奴该死,惊扰了君上,还请君上恕罪。”
“尚总管,您一定是站得太久累着了,要不我先扶您去休息一会儿?”
顾夏白见老太监沧桑面容上疲惫不堪,忙上前一步说道。
尚忠年闻言,感激地望了一眼夏白,黯然道:“老奴没事,多谢君上和姑娘关心。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哎——”
想起他这残缺的身子,已经侍奉了北寒三代君王,如今只怕是年老力衰,没有能力再陪王伴驾了。
思及此,不免悲从中来,尚忠年那昏黄的老眼里泛起丝丝泪花。
炎无诀望着怅然若失的老太监,又瞅了瞅一旁爱管闲事的女子,淡淡道:“尚总管,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往后这磨墨的事情交给她做就好。”
男人说罢,盯着一脸诧异的女子,似乎想看看她有何反应。
“我?”夏白惊讶不已,还以为是自己误听,于是确认道,紧张地都忘了该自称奴婢了。
“怎么,不想给本王磨墨?”
炎无诀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深邃黑眸里看不到任何情绪。
“奴婢不敢,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听他如此质问,顾夏白只得干笑两声,忙应承下来,心底却是打起了小鼓。
这个炎无诀,又想做什么,一会儿把她推出去,一会儿又将她拉过来,这玩得是欲擒故纵吗?
“老奴多谢君上,多谢夏白姑娘,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尚忠年微微屈了屈身子,神情复杂,说不清是惆怅还是感激,只是抬头望着面前伶俐乖巧的小丫头时,终是欣慰地笑了。
“嗯,退下吧。”炎无诀淡淡道。
尚总管这身子,说风烛残年可能为时过早,不过也算是已过花甲之年,这些需长时间站立的体力活,还是应该交给年轻人来做吧。
夏白望着离去的佝偻背影,若有所思。
这样一个一辈子都替王宫卖命的老人,当力所不能及的这天到来的时候,难免会很失落吧?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屋内只剩独处二人,突然响起男人磁性的声音,夏白回过神,忙走上前去,恭敬地立在书案一侧。
炎无诀望了一眼砚台,问道:“会吗?”
“嗯,会的。”
顾夏白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捏起墨端,熟练地研磨起来。
望着她这般聪慧乖巧,男人满意地扯了扯嘴角,拾起朱笔,继续埋头批阅。
“君上,您每天都要批这么多折子吗?”顾夏白望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忍不住问道。
“嗯。”
天呐,她原本以为做君上就是吃喝玩乐,混迹后宫,全天下日子过得最舒畅的人,没想到原来这么枯燥无趣。
别看她现在宫里日子太闲,又出不来宫,才会有事没事去洛王那借几本书来看看,她从前在芙园时,可是对这文字东西并无太多好感的。
这么想来,他应该也会有疲倦的时候吧,夏白想起适才所见,又问道:“君上,长生殿里服侍的人怎么这么少呀?”
又是一个疑问,炎无诀专注的思绪被打乱,他未做思索,淡淡道:“本王喜欢人少。”
“哦。”原来如此,果然是座常人无法靠近的冰山,夏白心想。只是他平日这么累,服侍的人又这么少,说起来她还有巧巧陪伴,他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吧?不知怎地,顾夏白开始有些心疼起面前的男人来。
听她接二连三的好奇发问,男人亦无心再批阅,视线转到适才她送来的那盒芙蓉糕上,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夏白闻言,忙放下手中墨宝,边应声边绕至书案另侧,急不可耐地打开食盒,见糕点还未凉去,才粲然一笑。轻轻端出食盘,奉至男人面前。
男人见她这般自然天真,眉目生姿,不禁失神,未曾留意那糕点半分,眼神中的温柔尽数落在了女子俏丽清秀的面盘上。
原本压抑苦闷的情绪,随着她的一颦一笑,全数从他胸中消散开去。
只轻轻一拉,她便跌入了他宽阔馨香的怀中。
“君上——”
顾夏白如同受惊小鹿,将那好不容易才拖住未掉的食盘随手放在书案上,欲要起身。
男人却托起面前的如花容颜,轻轻覆上深吻。
他的吻,温软绵长,情意浓浓,将二人原本朦胧不安的心,悄悄拉拢在了一起。
不似在幻镜山中的抵触,夏白轻轻阖上了双眸,樱唇边勾出一道甜甜的弧度。
她原本以为在她心里的那个人,始终是这五年来黑色面具下的面孔。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深深沦陷在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柔情中。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那不安、烦心、苦闷、喜悦、期待等种种情绪,皆是因这人而起。
是哪一刻,她动摇的?出宫看冰雕烟花的那晚?还是在幻镜山中的相依为命?又或者是雨夜里为她抛来的貂裘?也许,仅仅是那宿命般的初见吧
他,注定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劫。
良久温存后,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双唇。
男人冰冷的眉目,此刻化作了无尽柔情,宠溺地望着面前娇羞不已的女子。
这一次,夏白未再想要起身,乖巧依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好闻的气息。
“来,喂本王吃一块你做的芙蓉糕。”
炎无诀微微一笑,朝坐在他腿上的女子温柔道。
如此暧昧的互动,只要一想,便羞得夏白满脸通红,心底泛起浓浓蜜意。
端过食盘,用那纤长指尖轻轻捏起一块糕点,转身送至他的唇边。
无意间对上那适才冰凉却柔软霸道的薄唇,夏白含羞一笑,不敢直视。
男人轻轻扯了扯嘴角,迎上她送过来的糕点,若有所思道:“嗯,味道还不错。如此说来,上次在流觞阁,也是你特意为本王点的芙蓉糕?”
知晓她为他默默付出的心思,男人眉眼间的爱意再添深沉。
顾夏白原本低着头,听闻这番‘无情’揭露后,自是羞得更无地自容。
“本王还以为,你心里装的都是别的男人,比如说洛王”
不知想到什么,一股醋意莫名上脑,男人不满地说道。
“才没有,我心里只有你。”
话一出口,夏白再无颜占据他的双膝,两颊早已绯红一片,忙腾起身子,羞涩地立在一侧。
“那个,我来帮君上磨墨吧。”
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夏白莞尔笑道。
怎料男人却不依饶,拉起她的小手,轻轻将她牵至跟前,似是做了一个决定,褪去适才的轻松,男人一脸严肃道:“本王只问你一个问题,你需如实回答本王,好吗?”
看他这番认真,夏白亦是收敛了笑意,应道:“嗯,君上问吧。”
“你此生愿意跟着本王信任本王吗?哪怕是被囚在这深宫中哪怕本王不只属于你一人?”
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男人显得有些吃力,原本澄澈的瞳孔,浮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与期待。
夏白闻言,略微一怔,如此直接的发问,让她有些恍然不知所措。
待对上男人的如夜黑眸时,她微微一笑,缓缓蹲下身来,轻轻伏在他的膝上,宛宛应道:“夏白愿意,今生不要名分,不要荣华,只求能默默地陪在你身边,伴你终老。哪怕是用世间万物交换,我也只将我的心付于你一人。”
如若君为九天月,妾甘作那点缀星。萦萦绕绕不归去,静待月明星稀时。
落音处,一滴温热的清泪从她美睫下无声滑落,沾湿了男人宽大的掌心。
她的声音,温婉坚定,字字击在男人心头柔软处,结成一朵无瑕的莲。
炎无诀眉心微动,将膝上人儿轻轻搀起,紧紧拥入怀中。
良久,他伏在她的耳边缱绻着道:“本王答应你,此生绝不负你。”
如此一句,胜过千言,便是飞蛾扑火,她也心甘无悔。
“嗯。”
清秀面庞,宛若桃花。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我来磨墨吧。”
瞥见书案上还有大堆奏折未批,顾夏白欢快起身。
互通心意后,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炎无诀望着面前轻盈跳跃的身影,宠溺一笑。
“好,往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记得每日准时过来报道。”
“是,奴婢遵命。”夏白此刻心情极好,调皮地欠了欠身,脸上却是狡黠,故意道,“那君上,我每日都来磨墨,可有多余的银子领呢?嘻嘻~”
“小财迷。”
长生殿里,一片欢愉。
她的笑容,似天边纯洁无暇的一抹云,拨开了深邃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