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刺客
数日后。
一缕晨晖透过窗棂,渗进屋内,清晰可见光束中飞舞的尘埃。
屋子里外一片寂静。
用力睁了睁眼,顾夏白迷迷糊糊苏醒过来。欲要抬头,后脖颈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感,让她瞬间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一双杏眼盈满不安,顾不上疼痛就要呼救。
“唔唔,唔唔……”
只是此刻她的嘴被一块粗布紧紧塞住,整个人捆倒在一堆干柴上,双手还被反绑着,嘴里只能发出唔唔唔微弱的声音。
看来昨晚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顾夏白不安地挣扎起来。
几个时辰前。
顾夏白正在浮香苑给雪影喂食,傍晚时分,一个太监过来传话,说是太后要召见她。
想来许是那一日她在琼仙阁上跳得‘月破舞’,惹得太后不高兴了吧,那日筵席之上便见太后脸色不佳提前离去。
她也不敢磨蹭,便匆匆更了衣,随着小太监出门而去。
本来巧巧也欲跟着一同前往,不想那太监说太后只召见顾夏白一人,况且顾夏白不过是个宫女,怎么还得时时有人服侍着。
听了这番闲话,又因与太后已经打过一次照面,顾夏白便让巧巧安心,她去去就回。
快到万寿殿时,碰巧有一宫女前来与太监接头,说是天色已晚,太后那边改日再召。
就这样,顾夏白独自一人便又借着月色穿梭在了返回浮香苑的高巷中。
路过御花园时,偶然听见有人在一座假山石后窃窃私语。
顾夏白本不愿听人墙角,只是那假山后的对话却清晰入耳,对话的内容亦是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听个明白。
原来假山石后,两个蒙面黑衣人正在商讨着次日如何借机刺杀北寒王。计划大概是,东月国子衿公主次日便会抵达北寒王宫,届时文武百官宫里宫外都将汇聚在长明殿前迎接。他们的人早已替换掉了真正的公主,只待靠近北寒王,立刻施行刺杀。
听闻这等惊天密谋,躲在假山石后偷听的顾夏白,惊出一声冷汗。
事关重大,她当下必须立刻去长生殿告知北寒王炎无诀。
顾夏白抬脚欲要偷偷离开,不料脚下的石子咯吱一响,她的动静就被那蒙面人给发现了。她本想呼喊救命,只是还未开口,脖颈后一声沉闷的敲击声响起,她便晕了过去。
回忆起昨晚御花园中的所闻,此刻的顾夏白心急如焚。
窗外日头渐高,看来她在这柴房里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夜。
她来不及多想,只得用力挣脱绳索,扯下口中粗布,夺门而去。
一路上根本不见半个人影,看来大家都是到长明殿迎接东月公主去了。夏白焦急万分,顾不上一切,只得埋头拼命奔跑,心里默念着但愿为时不晚。
突然‘啪’的一声,娇躯摔倒在地。
鹅黄石榴宫裙被蹭破,双膝渗出了一片瘆人的殷红。
“啊,好痛!”
顾夏白用力坐起在地,轻轻掀开裙摆一看,膝盖上的亵裤已染红一片,掌心也磨出了血,疼得她两眼盈起水雾。
一声长角齐鸣,响彻整个王宫。
不好,看来送亲的队伍已经进宫了。
顾夏白再顾不上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一瘸一拐朝着长明殿奔去。
……
长明高殿前,庄严肃穆。
数里红毯一路平铺,鲜艳夺目,从男人脚下蔓延开去,直抵玄铁宫门。
今日,风轻云淡,北寒权贵集结王宫,迎接东月国前来北寒和亲的子衿公主。
北寒王炎无诀,一袭金冠紫金龙纹黑袍,身材精干笔挺,正襟立于长明殿前,冷冷俯视殿下众生。
长明殿下,九层平台之上,整齐肃穆立满数百号人,气势颇为宏大。除有偶尔的奏乐鸣角声,人群皆安静无声。
不过,虽未有声,众人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今日他们的王终于迎来了后宫第一人,看样子北寒很快就会后继有人了,众人兴奋不已,朝中那些忠心的老臣更是激动的老泪纵横。
唯有一人,面若冰霜,一双刀削冷眸如临寒冬,不见半分暖色。搭配上他常年一身玄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模样,让人不敢直视。
连着三声长角齐鸣,长明殿下,顺天门前,一只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缓缓走来。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宫女侍从数百。
一顶九天玄凰八抬金轿,众心捧月行于中央。
不愧是天子家的喜事,这等气派当真是惊艳众人。
……
这一边,顾夏白攒足力气,拼命朝人群跑去。脸上豆大的汗珠滴下,只胡乱用衣袖一拭。她一夜未梳洗,再加上适才跌落的那一脚,此刻自是狼狈不堪。
远远望去,人群黑压压一片,堵住了前路。
长明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犹如神祗,冷冷立于殿前,面若冰霜望向踩着红毯款步而上的盛装女子。
看来那个身着红衣盛装头顶珠帘面纱的女子,应该就是东月国子衿公主了,不,应该说是刺客。
有那么一刹那,顾夏白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丝幻觉,似乎那个款步而上的华装女子,已然换成了她。而长明殿前,耀眼的北寒天子正伸出一只大掌,面若春风,唤她走近。
该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
顾夏白回过神来,径直跑到人群外围,拨弄开一条道就朝前挤去。
许是大家都太过沉浸在这天子天女相遇的喜悦中,无人注意到这个湿汗涔涔面容焦急的狼狈宫女。
眼看华装女子很快就要到达殿前,只差数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顾夏白的心冒上了嗓子眼儿,只觉得快要窒息。
怎么办,她要怎么提醒炎无诀这个女人是刺客?
千钧一发之际,顾夏白脑子一片空白,用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她疾步冲上石阶,就朝东月公主跑去。
“君上小心,有刺客!”
‘滋啦’一声,公主大红牡丹曳地袄裙被人用力一扯,头上簪凤珠帘面纱勾着发髻,胡乱垂落。
顾夏白此话一出,随时待命的侍卫立刻冲上前去,将这石阶上的众人通通围住。
近处之人皆是一脸惊慌。
炎无诀见状,未有半分动容,只是冷冷地盯着石阶下这个衣着不整惊慌失措的人儿,淡淡道:“刺客在哪儿?”
“她,她就是刺客,快把她抓起来。”被一个侍卫反制住的顾夏白,此刻依旧满脸惊慌,担忧不已,盯着东月公主的眼睛里满是不安。
东月公主亦是受到不小惊吓,回过神后,扶了扶戴在青丝上的珠帘面纱,拨弄至两旁,盯着这个毁谤自己的北寒宫女,一脸疑惑。
此时,公主身侧的一个紫衣侍女,上前怒斥道:“放肆,这位是我东月国的子衿公主,岂容你在这儿撒野?”跟随在后的其他宫女侍从,亦是愤愤地盯着这个贸然出现一派胡言的女子。
顾夏白褪去适才的恐慌,望望愤怒的众人,一脸茫然。回头再呆呆望向面前这个高贵不凡盛装美丽的子衿公主,竟说不出话来。
“慕鸢,你好大胆子,君上面前哪轮到你说话?”子衿公主温柔地训斥道。
“奴婢不敢。”紫衣宫女噤声退后。
众人对这莫名出现的捣乱宫女,一脸愤然,纷纷望向高高在上面若冰霜的男人,想看他究竟会做何处置。
男人并未开口,只是冷目望向顾夏白那蹭破了还沾着血渍的石榴裙摆,眉心微皱,良久无言。
此时,立于北寒王一侧的华装贵妇——北寒太后,见此情景迎上前去,一脸不满道:“君上,这个奴婢如此无礼,敢在文武百官面前让天家难堪,不如让哀家把她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
“母后说得是。”男人收回视线,冷冷道,“给我把她拉下去,关进地牢等候发落!”
“是!”高安领命,随即吩咐属下押解顾夏白离去。
无人注意到,送亲的队伍里,一个侍卫远远看到眼前所见,略微泛白的俊秀面容上,有着无可抑制的惊喜之色。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押走的鹅黄身影,长睫下竟盈出了一丝水雾。
是她?!真的是她?!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吗?只是她怎么会到了北寒,今日又是怎么回事?他此刻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恨不能马上找顾夏白问个明白,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侍卫本就苍白的俊脸,此刻愈加不见半丝血色,放在身侧的修长十指缓缓握紧。
……
地牢里,阴暗潮湿,偶有一两声老鼠发出的‘吱吱’声,吓得顾夏白不禁浑身哆嗦。她还是头一次进到这种地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地方,看来最近真是衰运走到家了。
待走到一处空着的牢房前,众人停下脚步,高安有礼地说道:“顾小姐,暂时要委屈你了,进去吧。”
顾夏白抬眼望了望面前空着的阴暗牢房,瘸着步子走了进去。
高安无奈地摇摇头,支开属下,朝着她叹息道:“顾小姐,请恕我多嘴,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这般冲动?”
顾夏白亦是无奈,委屈道:“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昨晚我路过御花园时,听到有黑衣人密谋,说要假冒公主刺杀君上,所以我才……”
高安闻言,黑眸中立刻生出一丝敬意:“原来是这样,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禀报主子,主子肯定会派人查清楚的。”
“谢谢你,高安。对了,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顾小姐,请说!”
“麻烦你出去帮我跟巧巧说一声,我昨晚一夜没回去,今日又被抓来牢里,她什么都不知道,肯定很担心我。你帮我告诉她我没事,很快就会出去的,叫她别担心。”
“好,没问题。顾小姐,你也别怨主子,众目睽睽之下,主子这也是没有办法,不过主子一定会来救你的,放心吧!”
“嗯,谢谢你。”
临出地牢时,高安又朝看守的狱卒交代道:“你们不许为难这位姑娘,听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
待牢里安静了下来,顾夏白不敢多看这黑漆漆的牢房一眼,小心地坐在了一堆干草上。
这牢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只有她这么倒霉被关在了这里?想起昨晚到今早发生的事情,顾夏白百思不得其解。
她分明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蒙面人就是要刺杀君上。如果不是,根本没有必要把她打晕绑起来。可是今日她这一闹,哪里有什么刺客,反而害得东月公主丢了面子,以后这万一要是出去了,可如何是好?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地牢里昏暗寂静,只有从高墙上的那些小窗中,透进些光亮。
顾夏白苦恼,蜷缩着身子,轻轻阖上了疲惫不堪的眸子。
今日的他实在耀眼,犹如一颗黑色炫目的琉璃,站在长明殿前,众生皆失去颜色。
他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那不可攀附的高山。可是,人们的眸光啊,又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她也无一例外。只是,他再耀眼,从今日起,他也只是别人的光了。子衿公主,那么高贵美丽,他一定喜欢的吧。
思及此,顾夏白缓缓抬起了眼,眸子里是一片散不尽的落寞。
突然,还在自怨自艾的女子咻地离地而起,俏脸惊慌顿失血色:“啊!老鼠老鼠!”顾夏白魂魄皆被吓得飞去,又是‘啊’的一声,膝盖上传来的钻心刺痛,让她全身神经一紧,“好痛!”
此刻,任是再坚强再镇定,想起这几个月来的倒霉遭遇,顾夏白终是克制不住呜咽了起来:“死炎无诀,臭炎无诀,人家好心去救你,你就这样对我的,忘恩负义,呜呜~呜呜~”
膝盖上的疼痛,心里的委屈,瞬间占据了草堆里窜出耗子的恐惧,顾夏白又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抱着双膝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在这个无人关注地阴暗角落里,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去他的北寒王,去他的刺客,去他的人生,统统离她远点。
顾夏白哭得酣畅淋漓呢,谁想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啧啧啧,是谁这么不识趣,打扰了小爷我的好梦啊?”
幽暗中,一声娇媚的责怪声传来,惊得顾夏白忙止住了哭声,循声望去。
刚才只顾着伤心难过顾影自怜,竟没有留意隔壁牢房中,居然还有一人。更让她惊讶的是,仔细瞧去,这牢房未免也太舒服了些,有床有被子还有桌椅家具,干净清爽,不知比她这破草堆要舒服多少。
“你,你是谁啊?”顾夏白壮起胆子,朝隔壁问去。
只见那边铁栅栏里,一张大木床上,有人缓缓起身,下了床来,点亮烛火,露出一张绝色妖孽的脸。
“啊,原来是你,百里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啊?”顾夏白一脸欣喜,全然不顾二人相见的地点是有多么不合时宜,一副亲人重逢的喜悦感跃然脸上。
“我说是谁呢,叽叽喳喳打扰小爷的美梦。”百里流绯整了整粉色长衫,又用一条白帕子轻轻擦拭桌椅片刻,这才慢腾腾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百里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犯什么错了?”他不是炎风鸾的朋友吗?难道也像她这般倒霉?顾夏白不解。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的谁啊?”妖孽男子不屑地白了眼对面草堆里的人儿,瞥见她手上膝上的血渍时,男子蹙了蹙眉,不屑地摇摇头,“刚才不小心听了你和那谁的谈话,你说你是不是傻啊,炎无诀多么精明一男人,有刺客他会不知道?要你傻傻地去送死?”
“我这不是……”刚想说关心则乱,貌似也不太合适,顾夏白只得懊恼地撇了撇嘴。
“哎,过来吧。”百里流绯起身,朝着两个牢房间中间的铁栏走去。
“嗯?”夏白不解。
“快过来,你要是想膝盖上留疤就继续呆那儿别动!”百里流绯撇了撇嘴,摆弄起了纤长的十指。
“哦。”像是听明白了,顾夏白乖乖起身,朝着男子走来。
“坐下吧。”百里流绯捏起兰花指,指了指地上。
顾夏白便又隔着铁栏乖乖坐下,只是他这倾世的容颜,略微矫情的男声,以及那不争的性别,放在一起,让顾夏白还是觉得有些离谱。
待她坐下,百里流绯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提了提长衫下摆,轻轻蹲了下来。他伸出白皙兰花五指,就要去掀夏白的裙摆。
“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趁人之危啊!”顾夏白赶忙将腿挪到一旁,疼痛却又让她忍不住蹙眉。
“别自作多情了,小爷对你没兴趣。”
听他这么一说,顾夏白立刻脑补了那日在琼仙阁与百里流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她误以为他是女子,又与洛王如此‘亲密无间’,想来确实是对她没兴趣的,夏白忍不住揶揄一笑,便又乖乖地将腿挪了回来。
百里流绯也没管她在胡想些什么,他轻轻掀起她的裙摆,露出亵裤下殷红的伤口,眉心微微蹙了蹙。这么深的伤口,也不知这个傻丫头是怎么忍痛到现在的。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面前专注于伤口的女子,而后将那瓷瓶中的白霜轻轻涂抹在了她受伤的膝盖上。
“啊,好疼,轻点儿。”钻心的痛感传来,刚才脑海中的荼蘼瞬间消逝九霄云外。
“不疼才怪了,这是小爷我亲自研制的冰肌霜,只要抹上一点,就算你是陈年老疤都能立刻生出嫩白肌肤,别说你这新伤口了,简直是浪费小爷我的好东西,哼。”
“谢谢你。”他虽嘴巴不饶人,可是心地却很好,顾夏白明白,朝他真挚谢道。
不小心对上女子的如花笑颜时,有那么一刹那,这张绝世倾城的脸上含情秋波微微怔住,随即又恢复平静:“算了,小爷我今日心情好。”
百里流绯转身,又朝着他的大木床走去。
他这一口一个小爷,却又是女子的容貌,实在是违和感太强了些,夏白有些无奈地笑笑:“对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还不是我家那老头……”
原来,百里流绯这一回浮城,他老爹便又马不停蹄为他安排了众多千金名媛相亲,想让他早些为百里家续上香火。只是,他哪里肯从?那些女子一个个都没他好看,放家里岂不是膈应他,他受不了。
久而久之,百里老爹便火了,天天教训百里流绯这不争气的逆子尽研究些能使人变美的玩意儿,硬生生把他给赶了出去。赶出去了才好,正合了他的心意,只是百里老爹又坐不住四下派人寻他,宫里宫外,闹得他不得安生。这不实在被逼得没了办法,干脆拖洛王给他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清净清净。
“你真是奇怪,不想成亲可以去别的地方躲呀,干嘛来这地牢里受罪?”
“小爷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又清净又自由,想出去时就出去,想躲起来就躲起来,谁也找不到。”
“原来你受虐倾向这么严重的啊,嘿嘿~”顾夏白忍不住打趣他起来,“天下第一大怪人,百里流绯百里公子是也!”
有了这个怪人作伴,夏白呆在地牢里的恐惧和忧伤瞬时减去了大半。和百里流绯聊天,趣味非常。
只是,他此刻又在做什么呢?是否已经和子衿公主举案齐眉了?
窗外透进的微光,不带一丝温度,像极了她此刻,凉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