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琼楼
是夜,明月高悬,三两星辰点点。
王宫东北密林处,一座七层高阁立于其中。
此高阁乃名琼仙,立柱横梁,勾心斗角,气势非凡。远远望去,高阁飞角悬挂着五彩宫灯如流萤,在这朗朗月色的映衬下,犹如天外仙山。
琼仙阁最顶层处,八根浑圆立柱撑起阁顶,四面未有门墙,只是布着雪色纱帘,如梦似幻。立柱之外是走道,被一圈雕花红漆阑干围住。
若是在白日,立于这琼仙阁顶,整个王宫全貌便能一窥无余。不过换作夜里,眺望朦胧月色下低处的泛黄灯火,亦是另有一番风情。
众人皆知,今夜北寒王将在这琼楼之上,大摆筵席为太后接风。
此时,高阁之上丝竹之声不绝,笑谈声不断。
“君上实在不必如此费心,特地为哀家操办这筵席。”
“母后言重了,这是身为儿臣应该做的。”
高阁上座,北寒王一袭黑冠紫金袍,面若寒冰,不苟一笑。与太后交谈间,言语虽是得体谦恭,眼神中却未透出半丝柔软。
一侧锦衣华装的太后闻言,趁机温和道:“君上,我听闻前些日子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梁威被罢官充了军,这事”
未等贵妇说完,男人盯着座下莺歌燕舞的如冰双眸里,瞬间闪过一丝阴厉,冷冷道:“母后,这是朝堂之事,您会不会管得有点宽了?”
太后闻言,本来温和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只得噤声不再说话。
男人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声音略显低沉:“儿臣若不是念及梁威是母后您的亲侄子,您认为他贪污了数万两白银,到如今还能安然活着吗?”
太后神色一惊,握着玉如意的嵌宝指套微微有些颤动,随即又故作镇定。
今晚虽说是家宴,却还是请了些王朝重臣及其家眷入席。只因北寒王室实在太过冷清,除去那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外,王宫里除了孤身一人的北寒王,实则只有太后与洛王等寥寥数位主子。
其实洛王早已到了另赐府邸离开王宫的年纪,却因太后一直不舍,加上北寒王对这王弟另眼相待,才留他在宫中至此。
要说这堂堂北寒先王,为何只诞下北寒王与洛王两个儿子,恐怕要追及到他对娴宁太后蓝蔷儿的至深用情了。
当年娴宁太后枉死后,已有两子的先王终日悔恨不已,立誓不再另宠她人。直到龙体归天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当年在‘醉仙楼’中与蓝蔷儿初遇的情景。无奈世事难料,一段本可终老的爱情最终断送于流言蜚语,双双含恨而终。
如此想来,世间男女,无一不被这个“情”字所苦。
太后环视一眼席间众人,若有所思片刻,转身朝座上男人说道:“君上,哀家以为是时候为后宫增添些成员了,你已到而立之年,总得为王室开枝散叶才行啊。”
见这冷面男人似乎并未动容,太后随即又说道:“不如借这次与东月公主和亲的机会,再多选拔一些女子入宫侍奉君上,君上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男人眉心微蹙,淡淡道:“多谢母后关心,此事儿臣自有打算。”
太后见如此,亦不好再多说,只是瞅了瞅席间上座空着的食案,侧身朝待命的老妇问道:“鸾儿怎么还没来,辛嬷嬷,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老妇领命,欲要退下。
“让儿臣去吧。”王座上的男人突然发话。
贵妇闻言,只得称好作罢。
男人身后,稍稍上了些年纪的太监总管尚忠年亦要跟上,却被男人制止。
青石小径上,两侧繁花如锦。
男子一袭碧色素锦,唯有袖口绣着数朵雪色青梅。青丝只梳一个小髻,由一支玉簪别住,其余尽数披在脑后。
男子手执画扇,温婉如玉,迈着小步朝高阁翩翩而来。待男子信步来到一处岔道时,却被一个急急赶路的宫女撞了个满怀,男子手中折扇飞落。
“你没事吧?”还是炎风鸾眼疾,一把揽住了宫女欲要倒地的娇躯。
待四目相对时,二人皆是一阵惊讶。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炎风鸾与顾夏白二人异口同声道,随即相视会心一笑。
顾夏白这一笑,看得炎风鸾神色怔怔,久久回不过神。她尴尬地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夏白,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里?”炎风鸾好奇问道。
“我正要去司乐所,王爷是要去琼仙阁吧。”夏白整整衣裙,莞尔一笑。
“司乐所,你去那儿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先走啦。”
正在二人说话之际,几声轻轻的‘啧啧’声响起,由远及近。
顾夏白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纤细颀长的曼妙身影,缓缓朝他们走来。
借着月色,只见来人一袭粉色长衫,长衫之上,细绣朵朵洁白兰花。面若芙蓉眉如长柳,细碎长发半遮光洁素额,青丝飘逸柔婉。一对狭长美目宛若秋波,顾盼生姿,极尽媚态。行动之间似柳扶风,举止风情万种。
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颠倒众生。
顾夏白呆呆地望着由远及近的倩影,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情。真没想到,她本以为炎风鸾算是绝色,未曾想这天下居然还有如此倾城的容颜,怕是任何女子在她面前都要失色。
只是
“小姑娘,你看够了没?”来人一上来,便带着柔腔喝问道。
虽不似一般男子说话,可夏白却还是能马上分明出来人的性别,吃惊道:“你,你是个男的?我还以为”
妖孽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一把抱住了立在夏白身侧的温婉男子,撒娇道:“鸾,你刚才这是在英雄救美吗?怎么,这么快就把人家给忘了?真叫人伤心。”
炎风鸾无奈地笑笑,轻轻推开妖孽男子,说道:“好了,流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
“人家这不是想你想的吗,所以就回来喽。”
这个叫流绯的男子双手牵住炎风鸾的衣袖,神色温柔,双眸如水。
这一幕惊得顾夏白是一愣一愣,总觉得眼前画面有些太美,让她无法直视。
“夏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友百里流绯,他有些不拘小节惯了,你别介意啊。”炎风鸾轻轻拨弄开百里流绯扯住他衣袖的手,朝之使了个眼色。
只是这百里流绯似乎对夏白不屑一顾,很不友好的小小白了她一眼。倒是夏白,恭敬地欠了欠身:“百里小百里公子好。”
见这二位画中男子如胶似漆,夏白偷偷一笑,也不好再打扰,顺带记起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忙说道:“王爷,百里公子,夏白先告退了。”
说罢,帮炎风鸾拾起落在草间的画扇,也不管这二人反应如何,便匆匆消失在了夜色里。
石径一角,不知何时,一袭紫金锦袍立于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后,双眸紧紧盯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冰冷墨眉凝成一个川字,久久未消。
良久,才又转身朝着高阁走去。
七层琼楼之巅,歌舞升平。
男人折回王座,神情略显淡漠,冷冷盯着这座下的曼妙舞姿,眼神里尽是散不去的寒凉。适才园中的一幕甚是碍眼,萦绕在心,挥洒不去。
男人只觉烦闷,随手拿起食案上的金樽,一饮而尽,似乎不够畅快,随即又是满上一杯。
再看这席间空着的座位,均已得主。
人人都沉浸在这伶人舞姬的歌声舞姿中,无人留意到此刻王座之上男人的失落。
正在此时,宫灯突然熄灭。
众人好奇不已,均是一脸期待。
高阁上,轻纱随风舞起。几名身着粉色舞衣的舞姬手执水晶莲花灯,如那漪水,款款步入阁内。舞姬们体态轻盈,个个如花,手提水晶莲灯轻转几圈,随即将灯放在地上,慢慢散开了来。
白纱后,一个纤长柔美的身影逐渐清晰。
四座皆是屏气凝神,静待佳人出现。
座上男人放在金樽,微微抬眼。
只见轻纱后,一个恍若飞仙的女子缓步走来。
女子一袭白纱甚雪,凌波微步娉娉袅袅。
淡淡妆容如出水芙蓉,未沾半丝人间烟火气。柔婉青丝随风而起,她手执一盏夺目的水晶华灯,白嫩娇足落地,双踝铃铛清脆作响,仿佛天籁回荡云中。
如水月华,风姿绝色。
四座鸦雀无声,个个屏气凝神,心底惊呼天人。
女子长纱飞舞,两袖携风,赤足踏上水晶莲灯,轻盈而舞。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光亮,她似一弯新月,破云而来。待她翩翩来到王座下,只稍停留,又似那仙蝶,飘然而去。
只那一瞬间,衣裙舞起,足尖如蜻蜓一点,掠过男人冰凉的双眸。
就这一瞬,女子足心那一抹鲜红如血,若隐若现。男人的深邃黑眸里,寒冰尽数退去,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喜悦。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同是神色凝滞的,还有男人身侧的端庄贵妇,只是此刻,她的手却微微颤抖,眼神中尽是讶异和不甘,精致的妆容在黑暗中逐渐扭曲。
“母后,今晚儿臣为您准备的这份礼物,您还满意吗?”炎无诀转头,朝着贵妇似笑非笑道。
“这,她是?”太后闻言,强装镇定,只是握着玉如意的十指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是”
炎无诀见此,薄唇勾起一丝嘲讽,冷笑道:“她是儿臣捡回来的宫女——顾夏白,母后不记得了?还是,母后想起了谁?”
“不,不,没想起谁。”太后神色明显有些慌乱,颤颤微微道,“哀家身子有些不适,就不陪君上了。”随后起身,扶着一侧的老妇颤颤离去。
男人回头,冷笑一声,直直盯着座下翩翩起舞的女子,仿若周身除此之外再无一人。片刻后,那渐趋迷离的眼神中,尽是哀伤。
男人随即举起金樽,又是一饮。
她的舞姿神采,一如当年他的母亲一般,倾世绝城,迷倒众生。
只是,适才借着昏暗的灯火,他分明看到了她足下的一抹鲜红,莫非,她是瑶儿?如果是,她早该在那白泉雪山的花海里,就如当年那般,欢快地扑入他怀中,求他带她走。可那一日,她分明说她不是瑶儿。
男人终是自嘲地笑笑,是他想多了吧。
今夜,究竟是为何,他要让她为这些不相干的人起舞,让她的绝世之姿,落入他人污浊秽眼中。
心,生生作疼。
座下亦有男子,同是魂不守舍,含情凤目紧紧落在夏白曼妙的舞姿上,不曾离开分毫。这一曲《月破舞》,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她是明月,破云而来,融化掉了他久久冰封的心。
红颜如梦卿如锁。
筵席结束,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高阁之上,徒留三个绝世男子。
“百里流绯,多年不见,你如今是越长越美了啊,哈哈哈哈~”
炎无诀手执金壶,下了王座,缓缓朝座下二人走来。难得见他如此开怀,这一笑,山河皆失去颜色。
“哎呀,诀,你如今不也越来越男人了吗?”百里流绯闻言,娇嗔一声,跟着打趣道。
“我本来就是男人,只是你别惦记我啊,惦记着鸾就好。”炎无诀又是一笑,朝着食案后面露难色的洛王说道。
“王兄,你流绯,你老实点,别总是动手动脚。”炎风鸾此刻有苦难言,百里流绯的一只纤细玉手,已偷偷摸索在他怀中衣襟内。
这一幕,甚是荼蘼。
若说北寒王是那高山,冷峻不凡,让人仰止。那么洛王则是那春风,温和如玉,俊美绝伦。而这百里流绯,恰如一副妙画,似那桃李万千芳菲,迷人心魄。
三人席地而坐,不论尊卑,潇洒自如。
“说真的,你这一次回城,准备待多久?”北寒王醉眼迷离,头脑却不甚清晰。
“待多久都行啊,只要家里的老头子不催婚就行,不然,小爷我又得忍痛舍弃我的鸾,离开王城漂泊去喽。”百里流绯说完,嘟了嘟嘴,朝着一旁的炎风鸾抛了个媚眼。
“你真去漂泊别回来才好,免得又多了一个人烦我。”炎风鸾甚是不屑。
“怎么,除了小爷我,谁这么不长眼敢烦你,告诉我,是不是在园子里碰到的那个小宫女?对,就是刚才那跳舞的丫头,叫什么夏什么白来的?”
“你胡说什么,没个正经。”
“你什么时候正经了,假正经!”
二人又是一阵口水,看得旁边冷峻男人不免好笑,拿起酒杯连连畅饮。
这三人自来感情要好,只要聚在一处必然无话不谈。
百里流绯父亲乃是前朝首席御医百里清,现已退居二线,本指望独子能继成衣钵,在御医所里有所发挥。谁知这百里公子根本不好这一口,连御医所的大门都未曾进过。百里老爷子没法,想着不能立业先成家总可以吧,却也迟迟不能如愿。每每老爷子一逼婚,百里流绯就来个离家出走,气得他爹差些吐血。
不过,虽说百里流绯这一身绝色女子的皮囊,又似乎有些断袖之癖,难免让人轻视些,可他那无师自通妙手回春的高超医术,还是让人赞赏三分。
听闻传言,百里公子这一倾世容颜,都是由他亲手雕琢出来的。
听到妖孽男子的话,炎无诀不免想起适才在琼仙阁附近看到的那一幕。她在鸾的怀中,那样小鸟依人,似乎很是享受的样子,不免让他心烦。
三个男人久未重逢,今夜又是各有心事,干脆来了个不醉不归。
夜已深,整个王宫渐趋宁静,只有声声虫鸣入耳。
高安扶着这个微微有些迷醉的君王,亦步亦趋朝着长生殿走去,身后随着服侍的数人。
静谧黑夜,长生殿如雄狮,静静蛰伏在王城中央。
长生殿内,一片压抑。
虽是宫灯高掌,不过,这黑如泼墨的地砖、柱子,深色的摆设,无一不让人感到窒息。整个殿内,褪去灯火,除了那张玄铁龙床上的明黄锦被流金锦幔,似乎再看不到一丝光亮的东西。
男人踏入殿内,挥了挥手,太监总管尚忠年便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随即一干人等退至殿外。
大殿中央,徒留一人。
左侧是寝殿,右侧是书房。
男人今夜似乎有些迷醉,左右扫视一轮,便颠颠撞撞朝着右侧书房走去。
待来到书房内一处墙壁前,他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灰暗的墙壁上,一块单色朱锦在宫灯照映下,略微有些晃眼。男人眉心微皱,缓缓伸出五指将朱锦一侧的细绳轻轻一拉,一副画作映入眼帘。
泛黄宣纸上,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扎着双辫,一袭粉衣随风飞起。她赤足迎风,跳跃在漫山花海中,回头的白皙面庞上绽放如花笑颜。
还有,那纤足下的一抹鲜红,甚是夺目。
男人轻轻抚摸画上人儿的五指,微微有些颤抖,眼神里透出一丝凄迷。
良久,拉下朱锦,转身瘫坐在了一张黑色楠木圈椅上,慢慢阖上双眼。
夜,如死灰。
有一滴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