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后
骤雨初歇,满城遍地着新色。
黛瓦灰墙,嫣然碧意,一片淡妆浓抹。
深宫高巷内,两抹鹅黄一刻未歇,匆匆移出浮香苑,径直朝着王宫一处高殿走去。
眼看就要到达高殿前层层石阶下,顾夏白突然脚下一滑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小姐,您没事吧?”跟在一旁的巧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我没事。”惊魂初定后,顾夏白回过神来,赶忙理了理沾了丝泥水的裙摆。
“怎么办小姐,您的裙子脏了,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今日突降骤雨,地面湿滑,适才走得急了些才会险些栽倒。
夏白盯着脏了一角的宫衣,眉头微蹙,细细思量片刻道:“算了,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快走吧。”
重整衣襟,提起裙摆,沿着殿前台阶轻盈而上。
踏过数层汉白玉阶,一座磅礴大殿高立眼前。
大殿正门方匾之上,三个镀金大字——万寿殿,赫然出现。
虽未入过殿内,不过光是瞅着这大殿外的雕梁画栋宫女侍从,便知殿内同样是一片气派非凡,难免让人心生惧意。
顾夏白深吸口气,稍稍梳理情绪,径直走近殿外一个侍女跟前,有礼道来:“麻烦通报一声,奴婢顾夏白来给太后请安,谢谢。”
侍女闻言,微微打量一番前来的二人,随后说了句“好,等着”,就转身朝高门里走去。
没多一会儿,侍女便又走了出来,告知顾夏白入内,只是欲要一同前往的巧巧,却被挡在了大殿外。
甫一踏入殿内,一股空旷却又压迫的气势袭来,紧紧笼罩在夏白四周。她不敢怠慢,只是在门口远远瞥了一眼大殿高座上的人,便谨慎地低下了头,匆匆走向前去,跪伏在地。
“奴婢顾夏白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寿无边。”
一抹鹅黄匍匐在地,纹丝未动。
幸好前些日子跟着司仪所的嬷嬷们学了宫中大小礼仪,尽管平日呆在浮香苑内,无需见些大场面,不过今日总算是派上了用场。这王宫不比寻常府邸,礼仪规矩甚是繁多严苛。她原以为见着身份尊贵之人,低头欠身已算大礼。并未料到在这宫内,如她这般身份卑微的奴才,见着天子太后时,实则是要匍匐跪地行参拜大礼的。
高座之上,贵妇见着来人,并未动容,只冷冷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一抹鹅黄。
一袭真丝暗花正蓝锦缎,尽显华贵。高髻之上,金凤步摇熠熠生辉。两只套上嵌宝护甲的玉手,轻轻抚摸着怀中一柄翠玉如意。一双凤目两梢微吊,脂粉遮掩处,略微生出几丝细纹,此刻正直直地盯着座下之人,未有半句言语。
顾夏白静静跪伏在地,胸内五味杂陈。疑惑?不安?胆怯?种种情绪升起,却终是强行克制住,不敢抬头窥视太后尊容。不过,虽未能看清太后的真容,却是从刚一踏入殿内,便能感受到这座上之人的通身华贵之气。
良久,一脸淡然的王太后才收回视线,朝身侧恭敬立着的老妇使了个眼色。
老妇领意,随即高声命道:“顾夏白,抬起头来,让太后瞧瞧!”
殿前正中恭敬伏地的人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双眸却依旧盯着地面,断然不敢直视座上之人。
她这一抬头,太后精致的面上微微有些动容,凤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过瞥见她衣裙一角的不洁时,眉心微蹙。良久,才又低声吩咐了身侧老妇几句。
老妇领旨,开始一一问来:“顾夏白,太后问你,出身何处?”语气虽未带有半分情绪,却是严肃不苟,让人心生怯意。
好在顾夏白并非乡野女子,自然也是见过些世面,只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如实道来:“奴婢出身东月国月牙城的藏娇阁。”
“藏娇阁?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烟花之地。”
尽管知道在旁人眼中,此话一出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她一身清白,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什么?青楼?”
听闻顾夏白这番回答,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的西照郡主赫尔安宁扑哧一笑,满是鄙夷:“姨母,王宫里怎么还有风尘女子啊?真是让安宁太吃惊了!这宫里的女婢不都是从有品阶的官员府中选出的么?”
这个女子虽身着素简宫装,却难掩倾城姿色,这让一向目中无人的赫尔安宁妒意四起。一听这拿不出手的出身,还不得好好讽刺一番。
太后闻言亦是一惊,脸上升起的不悦并未逃过西照郡主深邃的媚眼,她趁势说道:“难怪看她长得就不像好人,一脸狐媚样儿,原来是个”似乎察觉自身有些失言,赫尔安宁坐拢些挽住贵妇手臂,柔声说道,“姨母,君上看上这种女人是君上的事,您就别管了,让她下去吧,免得跟她说话玷污了姨母的身份。”
听闻赫尔安宁一席话,太后本就不悦的神色,此刻愈加难看起来。
前两日回宫,就听闻君上同一个喂马的宫女似乎走得很近。虽说君上并非己出,这些年来也该有妻妾作伴,只是这关乎北寒王室正统的问题,她这个做太后的也不能坐视不管。今日一见,这女子相貌举止还算端正,只是没想到出身却如此不堪,就同当年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片刻后,太后又道:“你说你是出身烟花之地,那你可还是清白之身?”
“清白之身,恐怕早就没了。”赫尔安宁一脸鄙夷,瞥见贵妇不悦,只得噤声。
“奴婢虽出身藏娇阁,却是清白之人。因奴婢自幼失去记忆,不知亲生父母在何处,是藏娇阁的养母顾氏收留了奴婢,视奴婢如己出,奴婢才能安然活到今日。&34;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往事,顾夏白难掩悲伤之色,“只是前些日子家中突遭大火,养母已然离世。”
“哦?如此说来,你的身世也算坎坷。”
万寿殿外,男子一袭锦衣玉袍,手执镂空骨扇,面含微笑,翩翩而来。
待瞧见殿外一脸忧色的巧巧时,男子有些吃惊道:“巧巧,你怎么在这儿?你家小姐呢?”
巧巧一见来人,顿时两眼一亮,忙将他拉至一旁,悄声说道:“王爷,小姐在里头,太后正召见她呢。”
男子惊讶:“母后?”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他顿时收起笑容,踱步殿门外。
众侍女见这俊美洛王到来,纷纷欲要上前请安问好,炎风鸾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朝之微微一笑。众侍女领意,各自娇羞一片,立刻站回原处。
只见翩翩男子侧身立于大殿门外一侧,眉头却始终紧锁,待听到殿内这番盘问时,终是忍不住,迈开大步就朝殿内走去。
一入殿内,男子便露出轻松迷人的笑容,边走边说道:“母后,儿臣来给您请安啦!”
太后一见此时来人,先是一惊而后一喜,满眼宠溺慈爱,难掩笑意道:“鸾儿,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母后,什么时候连儿臣来看您都需要通报了?看来实在是儿臣不孝啊,连母后殿中的新规矩都不懂,该打该打!”
炎风鸾边走边插科打诨,语气中尽是随意。
“你这孩子,就知道贫嘴。快过来,让母后好好瞧瞧。”
母子分别月余,虽从西照一回宫便有相见,只是血脉甚浓,无论何时都不会觉得烦腻。
炎风鸾信步向前,似是无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女,随即惊呼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顾夏白闻言坦然一笑。
真没想到二人会在这里相见,她望了一眼身侧目光中满是忧色的男子,知道他定然是担心她,便给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眼神。
“鸾儿,你也认识她?”太后见这二人神色,一副甚是熟稔模样,颇感意外。
“是啊,夏白是儿臣的朋友。母后,她这是犯了什么错吗?怎么一直在地上跪着呢,还请母后看在儿臣份上,不管她犯了什么错,都请饶了她吧!”炎风鸾朝贵妇请求道。
“瞧你这孩子说的,母后哪是在责罚她,不过是叫来问几句话罢了。”太后随即便向身边老妇使了个眼色,老妇这才命顾夏白起身。
“谢母后。”
“谢太后。”
从刚入殿至此时,约摸已有一炷香的工夫。顾夏白刚一抬膝,怎料双膝却是酥麻无力,只得忍着不适用力撑起身子,却还不得失礼。
身侧男子见状,弯腰一把扶住佳人藕臂,将她顺势拉起。
顾夏白莞尔,以表谢意。
二人本无越界,不过是热心一助。不过在有人看来,却似乎另有深意。
“风鸾哥哥,你干嘛扶她啊?”赫尔安宁一脸醋意,恨恨地盯着这个座下女婢。若说卓灵儿是个低贱不起眼的野丫头,不足为惧。那么这顾夏白,却是浑身有着勾引男人的本事,狐媚胚子一个。
等太后问完话了,顾夏白才恭敬地退出殿内。
另一人亦匆匆跟上。
此时无人注意到,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很快便消失。
赫尔安宁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一脸不甘,随即朝座上面无表情的贵妇说道:“姨母,那个顾夏白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她一个低贱女子,勾搭上了大表哥,现在连二表哥的魂也被她勾走了,姨母,这个女人迟早会是个祸害。”
太后面色有些凝重,转头瞅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女子,随即又朝身边老妇问道:“辛嬷嬷,我怎么不知道鸾儿同她也相识?”
老妇闻言,战战兢兢回禀道:“老奴该死,竟忘了禀告太后,听说这个顾夏白是君上和王爷出访东月国时顺道带回来的。老奴以为只是传言,老奴该死,还请太后恕罪!”
“罢了。辛嬷嬷,你给我派人好好盯着她,有什么动静随时禀报给我。”太后并未动怒,只是若有所思吩咐道。
“是,老奴遵命。”
万寿殿外。
炎风鸾执意要送顾夏白回浮香苑,她无奈,只得应允。
三人两前一后,下了殿前石阶,朝着浮香小苑走去。
顾夏白不知身后,有人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满眼恨意。
从万寿殿回来后,顾夏白便闷在了闺阁中,郁郁寡欢。便是平日里爱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心思再做。
今日太后召见,虽未有为难她,只是问了些家境背景。可正因如此,才愈加让她觉得不安。她一个普通的宫女,实在不知有什么理由会让太后亲自召见。况且她衣裙不洁,又如此紧张,肯定未能给太后留下个好印象,听安宁郡主一番嘲讽,太后必然对她印象更糟。不管是什么原因,希望她与这太后不要再见才好。
回浮香苑的途中,跟炎风鸾聊天后才得知,原来那高高在上毫不客气的女子便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西照国安宁郡主。只是这郡主虽然身份尊贵,性情却与东月尚书千金王敏王大小姐如出一辙,均不是善茬。
说起太后,若是娴宁太后在世的话,会不会也像当今太后一般,让人不由地心生惧意无法靠近呢?
顾夏白立身窗边,双手趴在窗沿上,脑袋歪在一边,呆呆盯着苑中那片火红的蔷薇花。
不过,能为清白豁出性命的刚烈女子,自然是性情中人,任谁见了都会敬佩三分。娴宁太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反而留下一世美名,若同寻常人一般常留在这深宫之中,难免不会成为同样深不可测的人。这寂寞的高墙,对于女子来说,真是一个难以逃脱的囚笼。
她想,她还是会离开的。
神游之际,雕花窗旁,一张冷峻又好看的脸突然出现。
顾夏白一惊,欲要起身出门接驾,只是男人却阻止了她。
虽然他现在身份尊贵,只是相处下来,却并未向她端过什么架子,前几日也特地应允她无需拘小节。思及此,顾夏白自然也就不再畏惧他的冷淡,于是借机使起了小性子,幽幽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太后刚见完他就来了,莫非是他们故意串通好的?
亦不出门接驾,亦不作揖行礼,似乎太过大胆,顾夏白依旧懒懒地趴在窗前,两只藕臂枕在一侧俏脸下,只是歪着脑袋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
炎无诀见她这番霜打的模样,似乎并未有半分不满,嘴角拉伸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末了,伸出修长五指,轻轻抚摸起女子散露在窗外的青丝。
女子有些吃惊,抬起头来,收回青丝。
“我都听说了,太后刚才召见你了。”炎无诀淡淡说道。
&34;嗯。&34;顾夏白闻言才端正了身子,丧丧的语气。
“她有为难你吗?”
“为难倒没有,只不过,哎,我今日表现得很糟糕。”
“哦?说来听听。”
“太后问了我的身世,还问我总之肯定是没有给太后留下一个好印象了”。想起今日自己局促的表现,顾夏白不免又是一脸幽怨,很是懊恼,将头埋在了藕臂中。待她再抬头时,窗前已空无一人。
“什么呀,走了也不说声。”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拨开珠帘,悄然走入房内,立在了她的身后,一脸温柔凝望着面前背身而立的女子。
“吓死我了,你怎么就进来了?”听到屋内动静,夏白回头。
“不要胡思乱想。今晚戌时会在琼仙阁为太后接风,到时你再好好表现不就行了。”
“对哦。”听到炎无诀此言,夏白似乎顿时又信心大振,“希望到时候不要再让太后失望才好。”
“你很在意太后对你的印象?”他的语气里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我,有吗?”
是啊, 她为何会在意太后对她的想法呢,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忘了跟你说,花开得很好,谢谢。”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男人本来温柔的神情,在望向窗外那片火红时,覆上了一层散不尽的悲凉。
夏白转身,亦是朝窗外望去,大朵蔷薇在如水的月色里,浮动暗香。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就觉得她应该去安慰他,哪怕一个拥抱也好,毕竟,失去至亲,她是多么地感同身受啊!
于是,她转过身子,朝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直到两人的衣裙都交叠在了一起。
她伸出藕臂,轻轻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