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君心
一轮红日爬上高墙,几片薄云如轻绡。
沉寂了一夜的北寒王宫,在金色光晕的笼罩下逐渐苏醒。
几只青雀落在宫墙琉璃瓦上,吱吱欢叫着,丝毫不知深巷中的清冷。偶有早起的宫女路过,却并未惊走这些小东西,它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疾步行走在高巷中。
“大哥哥,你慢点儿,等等我。”
少女怀抱几个叠成一摞的锦盒,吃力地追赶着前头不远处的男子。
男子手执檀香折扇,一袭紫衣玉带飘飘,信步在前,并未理会身后面紧紧跟随的少女。
少女只得加快脚步,几根浅棕长辫在脑后不停晃荡,一双豹靴踩地噔噔作响,边跑边叫唤着前头的男子。
“大哥哥,你等等灵儿呀——”
男子俊脸上浮现一丝不耐,闻言顿住脚步,转身走向少女。
少女一展天真,喜笑颜开。
“卓灵儿,你给我听好了,你既然要做我的侍女,就得守宫里的规矩。如果你还想在这宫里待下去,就别再叫我‘大哥哥’,听明白了没有?”
被卓灵儿叫得满心烦闷的炎风鸾终是忍不住,再次警告着面前这个个头只到他胸口的无知少女。
“是,灵儿知道了,大哥哥!”
少女爽快应道,抬头瞥见男子眼中的不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吐吐小舌,马上改口道:“是,王爷,奴婢知道了!”
炎风鸾满脸无奈,在少女身上匆匆一瞥,说道:“还有你这身衣服,怎么看怎么碍眼,待会儿回去马上给我把它换了。否则你还是做你的山大王去!”
男子说完,一个转身,翩然离去。
留下少女顿在原地,上下瞅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忽闪的大眼睛里噙满委屈。
她这衣服怎么了,不挺好看的嘛。
一到浮香苑门口,瞧见苑内女子坐在秋千上发呆。
炎风鸾一个跨步入内,还未近身便责怪道:“你这刚生完病,怎么不在屋里呆着,坐外头吹风做什么?”
顾夏白看到来人,随即从秋千上起身,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夏白给王爷请安。”
“快起来吧,真拿你没办法。”
炎风鸾赶紧上前,俯身扶起行礼的人儿,又朝身后的少女说道:“你把东西拿去给巧巧,让她给夏白做着吃。”
“谢谢,灵儿也过来啦。”
瞥见炎风鸾身后的少女,顾夏白并未吃惊,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是呀,夏白姐姐,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你。”
卓灵儿娇小的身躯被挡在这一堆锦盒后,一张胖乎乎的铜色小脸洋溢着天真的笑容,看得顾夏白心情颇好,欲要上前替她分担一些。
“不用了不用了,灵儿拿得动,夏白姐姐,灵儿去找巧巧了。”
卓灵儿说完,就朝着顾夏白手指的屋子晃悠悠走去。
这个小丫头,真是越看越可爱。望向卓灵儿远去的背影,顾夏白有些忍俊不禁。
待少女离开后后,炎风鸾一把抓起顾夏白的手,关切问道:“你怎么突然病了?是这宫里住着不习惯吗?缺什么少什么和我说,不必太拘束。”
顾夏白一惊,慌忙抽回十指,扶了扶鬓角的青丝,尴尬一笑,轻松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眼见面前男子俊脸紧绷,顾夏白像个孩子般,在苑内轻快地转了几圈,以示她已然无恙。
蔷薇藤上,淡色花骨朵点点。和煦朝阳照进,盈盈生辉。
看着她身姿轻快,病已初愈,炎风鸾会心一笑。
只是,女子眼中的那一丝落寞,却未能逃脱他的眼睛。
片刻后,他沉了沉眸子,试探着问道:“王兄他没来看你吗?”
从知道炎无诀要娶亲开始,他们之间彷佛又竖起了一道高墙,或者说,他们之间这堵高墙一直都存在。从前的片刻温情,不过都是假象,是这寒冷深夜里,互相取暖的慰藉罢了。
听闻炎风鸾的追问,顾夏白微微有些动容,随即又掩饰住情绪莞尔道:“我这不是很好嘛,君上日理万机自然是没空的。有你和灵儿经常过来看我,我就很知足啦。”
尽管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她美目里一闪而逝的失落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夏白,其实我可以”
“嗯?”
见他欲言又止,面前的人儿一脸疑惑望着他。
他胸藏万语,此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半响,只得将这满腔化作了关切。
“我我给你带来的燕窝雪参,你要一点不剩的全吃了,早点好起来,知道吗?”
“嗯,谢谢你,风鸾。”
顾夏白真诚谢道。
他没有称呼他二公子,也没有称他做王爷,而是“风鸾”。
从来没有像此刻,他如此讨厌一个人的真诚,清澈如水的眼神,坦坦荡荡的言语。
他知道,于她而言,他或许是王爷,是朋友,却终究不是心底的那一人。
是夜,微凉。
虽说时近五月,房内已不用再生炭火。只是入了夜,难免还得披盖些厚实的衣物。
浮香苑内阁软榻上,顾夏白一手扶鬓,一手执书。神情专注,娴静乖巧。
窗外夜色皎白,房内红烛轻摇。声声虫鸣传来,如丝竹之声绕耳。不知何时,覆在玉膝上的雪色薄毯已滑落在地,薄毯之上,几只精绣粉蝶振翅欲飞。
良久,顾夏白放下手中书册,轻轻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这几日,她胸中总觉得苦闷,却又无法排遣,日日在这深宫,只得寄情于书籍古卷。
奈何文字看得再多,亦不能将这份抑郁消减半分,清醒过来之后,总有情绪萦绕心头。
顾夏白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游离。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披上外衣,拨弄开珠帘,朝着苑里走去。
今夜月色如银,偶有微风。
院墙攀沿而上的大片蔷薇藤,在月光浸晕下,甚是苍郁盎然。
她裹紧外衣,径直来到马舍前,停下脚步。
马舍内,本来倒睡正酣的雪影,听闻动静,猛然起身。见到熟悉的身影时,它甩甩身子不疾不徐朝着围栏走了过来。
顾夏白微微一笑,将手伸了出去,轻轻抚摸着雪影额前那撮漂亮的鬃毛。
“雪影真乖,你也知道姐姐不开心,对吗?”
“那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因为姐姐想娘亲了,这王宫里一点儿都不好,太闷太孤单。”
“姐姐在这王宫没有朋友吗?”
“这个姐姐也不知道。”
“姐姐真可怜。”
“雪影,告诉你一件事情哦,那个‘冰山’要成亲了,以后,他就不来看雪影喽。”
“姐姐骗人,姐姐骗人。”
“我哪里骗人了,你看他这几天都没来,说不定早就将雪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
顾夏白立在马舍围栏前,变着调儿,自说自话。
透过雪影的深色棕瞳,依稀可见她脸上的淡淡哀伤,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月明星稀,庭前孤影暗长;凉风冷夜,佳人衷肠难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一直这样呆呆站着。就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一样,不知道想要个什么结果。
直到身子站乏了,才拾起忧伤,转身。
清冷月色下,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个颀长身影。
几日不见,再见怔然。
二人立在原地,沉默半响。
他的脸上,分辨不出情绪;她的心里,亦难知是喜是忧。
良久,还是炎无诀先开了口。
“进屋吧,别再冻着。”
男人走进,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朝着屋内大步走去。
他的步伐,如山沉稳,跨过万千浮尘;他的双臂,如铁有力,托起了她坠落在地的梦。
顾夏白就这样,头靠在他坚硬如铁的怀中,藕臂攀附着他的脖颈,贪婪地汲取他身上那淡淡的香。
碧色珠帘从香肩溜过,细碎作响。
顾夏白被轻轻放置在软榻上,欲要起身行礼,却被一双大掌按在原处。
男人弯腰拾起滑落在地的薄毯,覆上她冰凉的双膝。
对上女子复杂的神色时,男人微微一笑,眉眼间生出一丝温柔。
“大晚上的你不在屋里待着,站院子里做什么?”
“那,那你大晚上的怎么来了?”
被他这一问,顾夏白回过神来,想起适才在院中的自说自话,她只觉双颊有些发烫,那些矫情的话语,莫非都被他给听了去。
“我听说你这几日病了。怎么,好些了吗?”
两人并肩而坐,男人转头望向病容初愈的女子,脸上堆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夏白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将头别向一处。
说什么呢,她没有任何立场,她只是他捡回来的罢了。
见她沉默,男人亦淡淡道:“这几日太忙,没来看你。明日我让关嬷嬷再给你送些补品过来。”
她分明听到了他声线里的一丝疲惫,是了,堂堂北寒王日理万机,多少国家大事忙不过来,能抽空想起来看她,已是对她格外照顾了。
“奴婢谢过君上,只是,王爷送来了很多,奴婢用不完。还请君上不要浪费在奴婢身上。”
男人闻言,眉心微动,黑眸瞬时覆上一层冰霜。
他缓缓贴近她那粉色可爱的耳垂,低沉着道:“怎么,本王不在的日子,你和洛王倒是走得很近?”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她的脸颊一阵发烫,粉嫩的小耳垂此刻红得滴血。
“没,没”她慌忙解释,“洛王关心奴婢,把奴婢当朋友,仅此而已。”
她慌不择言,也不知道他信不信。
“哦?是吗?”本还想再捉弄捉弄她,瞥见她那局促的模样,于是语气平淡道,“太后过几日回宫,你不是舞跳得好吗?好好准备一下。”
顾夏白抬头,望着面前冷峻的男人,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想法。
就好像从来也不曾了解过他。
三日后,浮城主道,一只队伍徐徐驶来。
前有威严仪仗开道,后有数十侍卫侍女随从。
队伍中央,两匹枣色银角高马,拉着一辆鎏金华车,尤为贵气夺目。华车车顶镶嵌一颗鹅蛋般大小的浑圆红宝,红宝四周朱色流云纹锦包裹。车身精雕五彩鸾凤,身伴祥云,遨游太虚。
主道两侧,百姓见之,皆匍匐于地,不敢抬头。
鎏金马车内,一个贵妇正坐中央。
贵妇年过天命,身着高襟暗红织纹锦缎,脚踩金丝仙鹤宝鞋。满头珠翠,发髻高挽。一双凤目含威轻挑,通身端庄尽显华仪。
贵妇身侧,紧挨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年芳桃李,眉眼深邃,眉梢朱砂一点,头披浅蓝丝巾,上身半袖紧身鹅黄绣花衣,下摆纯色湖蓝石榴仙裙。
贵妇此刻正目视着端坐在侧的女子,眼神里尽是宠溺:“安宁,你也不小了,以后还是要多听些你母亲的话才好。”
女子闻言,随即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撒娇道:“姨母,还是您疼安宁。这次要不是您替安宁说好话,母亲怎么会允许安宁来北寒?不来北寒,又怎么见我的风鸾哥哥呢?”
贵妇听闻此话,凤目含笑,几根细纹褶起眼角:“你的母亲不是一般人,她是西照国的女皇,你又是她最疼爱的小郡主,她不让你来北寒,自然有她的道理。还记得当年你皇姐安都,也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喜爱外出狩猎,差点遇险。你可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时时盯着咱们赫尔一族,妄图取而代之?”
“知道啦姨母,以后安宁会小心的,除了姨母这儿,安宁哪儿也不去。”
“知道就好。”贵妇抬起锦袖,用那戴满玉翠的五指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头,接着说道,“你的母亲是我的嫡亲长姐,我自然会待你如己出,你乖乖听话才好。”
“嗯,安宁一定听姨母的话!”女子乖巧应道。
“那就好。”贵妇脸上盈满笑意,一双凤目中流露出的却是别的心思。
“也不知道风鸾哥哥现在在做什么,他见到我会不会开心呢?”
“自然是开心的,傻丫头。”
这华车之上,并排而坐的并非旁人。
一个是北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太后——赫尔拉,亦是西照国女皇赫尔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而她身侧的年轻女子,正是西照女皇最为疼爱的次女——赫尔安宁。
当年,年轻的赫尔拉,贵为西照次王女。由于北寒西照两国和亲结盟的策略,远嫁北寒先王。数月前,赫尔拉太后亲返西照探望嫡姐,这才有了今日携带西照安宁郡主同回北寒的一幕。
枣红骏马矫健阔步,穿过主道,直抵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