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走水
茶馆二楼临街位置,一张清秀略带病态的脸望向窗外,神色黯然。
那一日,也是这样明媚晴好,欢快跳跃在人流中的粉色身影,让他始终难以忘怀。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灭族之仇,凌霄与顾夏白,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或许,他们的故事会不一样吧。男人如是想。
茶馆外,一名红衣女子疾步走入里面,她未理会门口店小二的招呼,径直上了二楼。
这大步而来的女子,正是钟荑。今日从宫中得到计划失败的消息后,正着急前来回复她的主子。
噔噔上楼,女子急促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
远远看着窗前那一抹熟悉又爱慕的身影,钟荑本来覆着冰霜的脸上,瞬时绽放出痴迷温柔的笑容。
窗边失神的主人,让她迷醉。
今日主人未戴面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被金色的春光笼罩,略显生动温暖。俊秀的五官,分明而柔和。唇边微微勾起的笑意,似三月的暖阳。
这样的主人,甚是动人。
只是只是他的手上,把玩的竟然是那个该死的香囊,顾夏白绣给他的香囊?!有好几次,钟荑都留意到,这个男人只要独自神思时,手中就会拿着这个东西。
就这么一刻,钟荑胸口燃起妒火,恨不得即刻拔出腰间利剑,将那香囊挑个粉碎。
只是,她硬生生地克制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主人的大事要紧。
于是她收拾好情绪,一个疾步向前走去。
男子似乎感受到了红衣女子的到来,迅速将手中之物收入怀中,轻轻压了压衣襟,随即拿起桌上早已凉了的茶杯,分明在掩饰那不该有的情绪。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想仇人的女儿呢!呵!
“主人,宫里计划失败。”钟荑立在凌霄身侧,四下警戒,附耳道,“据可靠消息,老皇帝已将子衿公主许给北寒王炎无诀,只待择日送去北寒。”
凌霄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抿了口茶,并未做声。
良久,手中的茶杯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摇晃着溅了几滴在桌上。
果然,主人生气了!
这慕鸢先前还说自有良策,不过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只是嘴上功夫厉害,实则绣花枕头一个。
红衣女子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得静静立在男子身后,等待他的指示。
片刻之后,男子似乎心中又有打算,放下手中几乎要碎的茶杯,低声吩咐道:“你让慕鸢伺机随公主同去北寒,等待下一步指示。我们这几日回西照。”
说完起身,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茶楼。
闹市里,喧嚣依旧。
钟荑跟在凌霄身后,猜测着前面不远处男子的心中所想。
她喜欢远远地注视着他,男子的全部尽数落入她的视野,他的举手投足,他的喜悦悲伤,他的一切一切。
当然也知道他的复仇大计,但顾夏白的身世除外。
“卖糖葫芦咯,好吃的糖葫芦”
不远处,一个叫卖声吸引了红衣女子。她快步跟上凌霄,并肩而行。像是思索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柔声说道:“主人,为我买一串糖葫芦吧!”
男子微微有些吃惊,随即以为只是幻听,并未理会,继续赶路。
钟荑见状,鼓足勇气一把拉住男子衣袖,眼神中盈满期待,恳切道:“主人,为我也买一串糖葫芦吧。”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怔了片刻,随即拨开她抓着他衣袖的手,从腰间钱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放在女子手中:“你自己买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荑怔怔地立在原地,拿着银子的手死死握紧,白皙的十指暴露条条青筋,似乎在宣泄着这个女子的不甘和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多看她一眼,哪怕她日日都在他眼皮底下?为什么连一串糖葫芦都不愿为她买?她并非真的想吃这破玩意儿,只不过今日是要与自己赌上一把,以为跟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可以稍稍打动他的心。
然而她输了,输得很彻底。
只是,曾经的主人并非如此。虽然冷漠,可是也愿意为她钟荑做些小事。自从五年前去了藏娇阁,他就变了,他的眼里心里除了顾夏白,再没有其他女人。
他愿为顾夏白买糖葫芦,买翡翠钗。可是偏偏又不亲自去挑,每次都让她钟荑代劳。
凭什么?!凭什么?!他难道不知道,每一次他交代这个买礼物的任务时,她钟荑是有多恨,有多想在糖葫芦里下毒,毒死这个夺她所爱的贱人!
她忍了太久,太久终于忍无可忍。
注视着男子远去的背影,钟荑眼中闪过一股可怕的杀气,那个女人非除不可!
几日后的黄昏。天色尚早。
百无聊赖的顾夏白,在芙园内的竹藤椅子上小憩。巧巧搬个小矮凳服侍在一旁,久了,也忍不住跟着打盹。
突然园外一阵乱哄哄,来来往往奔走的人群把两个小憩的人儿惊醒了。
顾夏白立刻清醒着坐了起来,怎么回事?好像是前院出事了。
果然,只见小六神色慌张,衣服脏兮兮地跑进芙园,还未入园便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小六,你慢点说,发生什么事了?”巧巧一边招呼小六过来,一边急切地询问道。
“小姐,小姐,不好了,前院走水了!”小六边说边带着哭腔,“你们赶紧跑吧,很快要烧到这里来了。”
走水?好端端地怎么会走水呢?难怪今早上起来,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不好!娘亲还在前院:“走,赶紧过去救火!”
顾夏白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连走带跑就往前院赶。
不时有人从前院跑了出来,她预感不妙,加快脚步径直朝前院跑去。待她来到前院时,眼前的景象把她惊呆了。
平日里喧闹繁华的屋子,如今早已被熊熊火焰包围住。人群乱糟糟,东窜西窜。火焰声呼呼作响,藏娇阁平日装饰都是薄绢轻纱,最易燃烧。
眼看火势根本控制不住,几个救火的人只得扔掉手中的水桶,匆匆寻找出口逃生。
也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她险些摔倒。这才回过神来了,想起顾氏还在里面,就要往火海里冲:“娘——娘——你在哪儿?”
顾夏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顾一切要去寻找顾氏。
巧巧和小六见状,只得拼命拦住她:“小姐,火势太大,已经来不及了,快跑吧!”
此时大火已经吞噬了大部分屋子,被火苗包裹的横梁不停坠落。
眼看她们站的这个地方也要不保,巧巧和小六两人顾不得其他,只得将夏白连拉带拽往藏娇阁外面拖。
三人刚出藏娇阁,只听见轰隆一声,偌大的房屋瞬间崩塌。
火焰熊熊,浓烟滚滚。
这个月牙城里最大的销金窟,顷刻间,就这样声势浩大的落幕了。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音嘈杂,唏嘘指点。
顾夏白呆住了,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就像做梦,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成这样了?
太不真实,她甚至想笑,大白天的怎么还做梦了呢?
“巧巧,我在做梦对不对,你快掐掐我,快。”
顾夏白将那白嫩的藕臂伸过去,试图让巧巧唤醒她这个噩梦。
“小姐——”
小丫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饱含心疼和无奈。
顾夏白又清醒了过来,看来是真的了。
那娘亲,娘亲此刻是不是也已经逃生了?还是她已经葬身火海?
她呼喊着等待着寻找着,直到藏娇阁慢慢成了一片灰烬,官府的人来善后,而顾玉枝最终也没出现。
顾夏白才终于相信,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娘亲,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港湾。
那个雨夜,是那么冰冷,刺骨的凉,凉入骨髓。娘亲的眸光啊,是那么温柔,温柔的,把她的心捂得滚烫。
为什么啊?她难道就不配永远幸福下去么?
她失去记忆不知身世,是她的生母厌弃她,将年幼的她抛弃了吗?还是她因为无知离家出走成了流浪的孤儿?一切犹未可知。
许许多多凄清的夜里,她茫然悲伤,那种活在混沌里的绝望,让她窒息。
她也想找到自己的生母,弄清自己的身世,渴望得到上天垂怜,让她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乱世里的浮萍,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却终于在此靠了岸。是娘亲,抚平了她心底的伤,让她得到了无尽的疼爱。她甚至都想好了,断了寻找身世的想法,永永远远同娘亲在一起,就好。
可是老天,为何如此残忍,连她这一点微弱的天光,也要无情地夺去?
为什么?
灰沉沉的天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绵绵密密的细雨,钻进了她的发丝中脖颈里,润染了她的长睫,那戚戚眸光里徒留一片潮湿和暗淡。
这场雨,终究是来迟了。
不知哭了多久,顾夏白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了过去。
夜色凉薄,散不开的浓墨染上整个天幕。
一间客栈内,杀气弥漫。
摇曳的红烛,倒映在墙上,似鬼魅般,张牙舞爪。
“你找死!”
男子红着眼,一把掐住红衣女子纤细的脖颈,箭步将她按推到墙角。
红衣女子此时双脚已然离地,被死死卡住的脖子嘎吱作响,喉咙呼呼说不出话来,只觉窒息。
“谁让你这么做的?!谁允许你这么做的?!啊?!”
男子近乎发狂,苍白的脸扭曲着,像是修罗殿里的恶鬼。一双怒目似要滴血,鬓边青筋暴起。
修长的手指此刻紧紧攫住红衣女子的脖颈,只须一拧,便可夺她性命。
红衣女子被掐得无法动弹,英气的俊脸渐渐失去了血色,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好一会儿,男子才颤抖着缓缓松开了手,只是脸上怒气并未消减分毫。
他整个人近乎癫狂崩溃,像是在哭,又像在笑,屋内所到之处皆被他一掌劈碎。
女子贴着墙滑坐在地上,得到了一线生机。
片刻,男子回头阴冷地盯着红衣女子,咬牙警告道:“再有下次,我保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他踢开倒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木凳,踉踉跄跄夺门而去,留给红衣女子一个落寞的身影。
她,真的已经葬身火海了吗?
凌霄不敢相信。
那个数日前鲜活生动的人儿,此刻已经同他阴阳两隔了吗?
巨大的无力感传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恨不能千刀万剐屋内的罪魁祸首,只是,还不到时候。
尽管钟荑出于私心,对藏娇阁付之一炬。
但顾夏白是灭族仇人的女儿,仇人的女儿死了,他不应该高兴吗?应该高兴的!
“咳咳咳”
钟荑止不住地咳嗽,摸着被掐出几道淤痕的脖颈,好大一会儿才调整匀呼吸。
适才主人是想要杀了她吗?他就这么在意那个贱人?对她钟荑竟这般无情!
屋内狼藉一片,女子眼角湿润。
突然她狂笑起来,昏暗的烛火不停跳跃,照得她的脸时暗时明,甚是诡异。
果然,烧死顾夏白是对的!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顾夏白若不死,主人的复仇大业定会被耽搁。主人的心,也会被完全迷惑。
今日她钟荑受这点苦,有什么大不了。往后主人的心,永远只属于她钟荑一人了。顾夏白一死,明日主人便会安心地跟她回西照国去。
一张英气的脸慢慢恢复血色,在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张狂地笑着。
是夜,一个身形清瘦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出现在了月牙城的风月场所。
他似疯癫,时哭时笑,朝着姑娘们扔下大把大把的银票,不停地饮酒作乐。
姑娘们被他那疯癫行径吓得不轻,可是看到那诱人的票子,又硬着头皮一拥而上。
男子的脸上身上,湿湿漉漉,分不清是琼浆玉液,亦或是泣涕涟涟。
只能看到未被面具遮挡的冷眸里,凄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