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颇妨政事
待送别了沈士规,沈明月便随他去往吴兴郡巡视,马车内,萧德施捧着一册梁律审阅,嘴角噙着笑意,时不时转头看沈明月是不是坐在他的身旁,深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沈明月倚着马车一角昏昏欲睡,萧德施倾身过来亲她面颊。
她微微睁眼,打了一个的哈欠继续睡觉,钗鬓歪斜,长发垂臂,他怔怔地看出神,许久许久,才将心收了回来处理公事。
夜晚东宫马车队列行至太湖邮驿,众人入内休息,沈明月与萧德施既婚便同住一房,相思一时很不放心,打水替她洗漱完后仍旧频频送物,一会送来两个手炉,一会送来她的枕巾和贴身衣物,恋恋不舍百般观瞻,明月不堪其拢,打着哈欠道:相思我困了,不必伺候了。
相思这才像个老母亲一般,女大不由娘以一种极其无奈的情态退出。
相思走后,她一把倒在床上,将两只冰凉的脚架在被子里的手炉上,小炉里的香炭将双脚烤得微热,她不自觉得呢喃道:啊……暖洋洋的好舒服呀。
这声娇软绵柔的声音传到还在书案旁审梁律的萧德施耳中,霎时像山崩地裂般震得他拿书的手一颤……
随即屋中烛火便被他熄了,她刚想问:你不看律卷了吗
脸刚转过来,萧德施的唇便覆了上来,岁岁彻骨的思念终于在此刻得到倾泄。
正所谓,风动临崖春花,缱缱绻绻拂满山谷;云流千尺,雨覆私田。
竖日,东宫直阁将军傅武和内官魏雅在门外请示几时出发。
“在此处暂息一日“
“是“
萧德施低头看了看怀中未醒的明月,心中仍有阵阵悸动,他低头在她唇边亲了一下,自嘲道:果然颇妨政事。
待她醒后,知道了他因为怕她劳累而暂断行程,严厉的劝诫道:殿下既为体察民情而来岂能视为游戏,应当微服走访,详体细民之艰,书列在案,参定国计。
他讶异,随即脸红地点头:夫人说得是,叫相思她们收拾一下,我们下午起程。
“已经收拾好了,既流居在外自应轻简朴素。“
萧德施欣慰地笑了,将清晨那句话揶揄的话收回,说道:不妨政事。
她露出疑惑地表情:“谁妨政事?“
萧德施但笑不语。
车马行到长城县下若里乡道时,已然日暮四合,田间蒙蒙昧昧可见农人劳作未归,萧德施下令停止前行,与明月及两个护卫乔装为民,以迷路为由向农人而去。
“老伯,白日已逝,何及不归?”
“汝等何人”
“赶路的商人”
“往哪里去”
“欲往潜县而去,迷路于此”
“往前走十几里转到北边官道再问人家”
“近年来收成可好?”
那老伯摇头叹息:年年水灾,稻子都淹死腐坏,十不存三。
“日子且还过得?儿女侄孙可都还孝顺?”
“过不过得也便如此了,儿女……唉……如今留在乡里的有几个壮生,不过是我们一群孤弱,凭几口稀粥吊命而已。”
萧德施听罢面色凝重,北伐一事,举国上下征兵者众,失了家中主要劳力又遇到水灾,日子定然是艰难的,他拿出五百钱递给老伯:小生南北易货,小有收利,今日用这五百钱答谢老伯指路之恩。
“这,三言两语之恩,你便与我数百钱,我、我岂敢收受。”
“老伯你且收下,我家主君富裕着呢”沈明月帮腔道。
那老伯抬头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萧德施的模样,却因天色实在昏暗加上年老目衰,实在看不清。
萧德施将钱放在田梗上,与众人离去。
没走多久,远远听见后头老伯悲戚的哭声,听得众人都心酸不已。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村庄路口停下,萧德施又随机选了一位农户敲门,斑驳的木门倚着一棵歪脖子的槐树,土坯烧制的泥砖院墙东倒西歪。
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面黄肌瘦,外头穿着一件破旧的深蓝色复衣,上面深深浅浅叠着补丁,那孩子开门后看见护卫手中的灯笼惊叹道:好漂亮的灯笼!
沈明月问:“小兄弟,你家大人呢”
“只有祖母躺在床上”
“阿父、阿母呢?”
“阿父被征了,阿母去岁大水为拾水中浮木淹死了”
“既如此,那你家中应该有其他青壮男丁”根据梁律,征调之时,每户必留一成年男丁,所以萧德施不明白为何他家仅剩下老弱二人。
“你说的是阿兄吗,阿兄除夕的时候偷了里长家一担米被抓到他家做奴,不许归家了”
“那你们平时以什么为生”
“马乡吏偶尔送些几斗米来,还有去岁母亲腌的野菜在缸中”那小孩说罢带大家时屋,跑去揭缸盖给众人看。
一阵酸臭味顿时弥漫在房中。
“七子,是谁来了”小孩的祖母在床上翻身问,声音冗长而浑浊。
“是……我也不认识”那小孩跑进去回祖母。
“不知我们是否方便进来”沈明月询问那老妇人。
听见有年轻女子的声音,那老妇仿佛放心不少,沉默了一会答道:进来吧,家中无粮无钱,也无忌讳。
沈明月用眼神示意萧德施,只她进去就好了,以免不便,萧德施点头。
沈明月进入内室,但见一约莫六七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的半躺在床上,晒干的稻草差参不齐地铺在破褥子下面。
那老妇见到她后非常震惊,不住的赞叹:哎呀!你是谁家的小娘子呀,生得这样好看,像庙里的菩萨一般。
明月尴尬傻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老妇也笑,似乎许久没有人来家里与她说话,滔滔不绝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般好看,那时我家门前有一棵李子树,春天花开的时候我在树底下绣花,那时云郎牵一只小黄牛从我身边经过,落下一把红彤彤的奈果,我装作没有看见,鸡圈里的鸡把奈果啄了个稀碎……
“咕噜咕噜”沈明月正十分认真地倾听,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发出一阵洪鸣。
那老妇止住话头对外头喊道:七子,煮些豆粥来给客人吃。
“豆子早就吃完了,缸里还剩两碗米,今日都煮了么”
“祖母不必,我们带了干粮”沈明月推辞。
“你呀就吃吧,老妇我自知活不长了,想把七儿托付给你们”
“我不,我要跟着祖母……”七儿在外头听见老妇的话,丢下炊具但往内室而来,跑得急了将沈明月撞到一边。
“你真是个山阿小子,甚是无礼,怎么能冲撞贵人”老妇呵斥。
明月听到这里瞬间有几分失望和伤心,这老妇看似糊涂,实则精明无比,一见看穿她的身份,知她不是寻常细民小户,满口假话套她真心,亏得她还听得一字不漏。
“你莫要恼老妇,家中没有依靠,不得不为孙子谋个营计,或叫他给贵人做个小厮马僮,或能教他读书习字,将来为贵人夫家做个小吏,脱此贫身,老妇就是死也甘心了。”
沈明月微微点头,退出了内室,对萧德施道:叫此庄里长将七子的哥哥放回来,我们且走吧。
萧德施观她神情,似乎受到了某种冒犯一般,递了个眼神给护卫,护卫从包裹中掏出一千钱放在桌上,问了老妇里长家在何处,老妇便让七子在前头引路。
待放回了七子的哥哥六子,沈明月问七子愿不愿意随她走,七子摇头。
一切都处理妥当后,众人回到村口的马车上向有邮驿的官道而去,萧德施拥着她:可是又累又饿了。
她微微摇头,面上稍有幽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被人利用了,心中不快?”
她点头,露出些许受伤的神情:我进去的时候是以真心待她的……虽然我亦知身处她今日境地,她所做也无错,但我……
他伸手揉了揉她头:我都知道。
她想了想,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原来不是。
萧德施竟心领神会,知道她想说什么,接话道:原来不是穷人等于善人,富人等于坏人。
她听罢无言的靠进他的胸膛,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