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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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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头上有个很好看的伤疤。”

    我正躺在床上,枕着闵子骞的腿。他靠着两个枕头,正把玩着一支玫瑰。

    “哪好看了?”他动了动那边的头发,“不好看。”

    “那个伤疤,让你看起来很厉害。”我说道,“有点不像一个好学生了。”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他抚摸着那朵玫瑰,像是在顺猫咪的毛。顺着顺着,他不小心揪下一片花瓣。他瞟了我一眼,把那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插回了花里,然后把花放进了床边的矿泉水瓶。

    “小时候,我是我们附近三所小学打架最厉害的人。”他回忆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当年,整个开发区的小学生,谁不认识闵子骞?”

    “欺负小孩子吗?”我伸手摸着他光滑的下巴,“拦路要钱?”

    “才没有,”他说道,“我保护他们。”

    “那谁来保护你呢?”

    “我也保护我自己。”他说,“我从小就什么都不怕,我打的过所有人,所以我可以保护任何人。”

    “这么厉害吗?”

    “我也觉得。”他朝我笑笑,继续说道,“不过上了初中就没那些事情了,我也搬了家。混在一群好学生里,我也变成一个好学生了。”

    “所以你头上那个伤疤怎么来的?”每次□□,或是亲吻,我都想碰一碰那块伤疤,它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那可是我最辉煌的一段过去。”他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真的想听?”

    “真的想。”

    “那是我真正建立起自己版图的前一年,”他凝视着前方,目光定格在空气中,最后停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上。“那是我的马伦哥战役。”

    我被他逗笑了,当他说起“版图”的时候。在我愁眉苦脸,想方设法逃掉小提琴课的年纪,十公里外,一个男孩在扩张他的法兰西帝国。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说,“我小时候有些孤僻,没交到什么朋友。放了学也不想回家。我在附近的公园里的乒乓球桌上写作业,然后就到处乱逛,或者朝公园里的大湖扔石头。”

    “扔月亮。”我想到了他之前的话,“我觉得这算是你的浪漫主义启蒙。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孤僻的小孩有月亮和他做朋友,你就算把月亮砸碎,它也不会生气。”

    “对,”他说道,“我有朋友,不说话的朋友。不过其他的小孩会觉得我没有,他们也不太想和我做朋友,他们只是觉得我很奇怪。他们会朝我扔石头。”

    “你也扔他们。”

    “我也扔他们。不过他们人数比较多,年龄也比我大,我没扔过他们。有一天,我被扔的不耐烦,就去找他们打架。我一开始打不过,其中一个人把我按在地上,另一个拿起石头就往我的额头上砸。”

    “然后呢?”

    “有血顺着我的头流下来,还流到了我的眼睛里。我吓坏了,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掀翻了砸我的人,狠狠地揍他,其他还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了……那次还惊动了公园的保卫处。”

    “出什么事了吗?”

    “不算什么大事,”他笑道,“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我们甚至没有相互赔偿,握了个手就被各自父母领回家了。从那天起我开始学散打,一些理论与实践结合一下,反正,反正再没有人敢向我扔石头了。”

    “都是小男孩的故事。不怎么好听,对吗?”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已经不重要了,我和那个人交了朋友,他是我兄弟了,每次放假的时候,他都会来找我。高考结束那天,我们还一起喝酒。”

    “他后来学的美术,”闵子骞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吗?他学了美术。上个月,他还带着几个学生回老家的镇里画井盖。”

    “就那种立体画?”

    “对。”他笑道,“卡通人物,还有立体画。”

    我想伸手碰碰他的伤疤,他顺从地低下头,我轻轻抚过那五角钱大小的凹陷,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些难过。

    “为什么呢?”我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

    “我不后悔。”他说,“不管是打架,还是怎样。只要过去了,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

    “那以后呢?以后也一定会经历些什么,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

    我深陷在他的眼睛里,那里像一片黑色的海,深不见底。我在下沉,他像一张透明的大网,他会把我托起来的。此刻,那网像是断了。我开始没有尽头地下沉。

    自从和我在一起,闵子骞好像也在变得越来越混乱。想到这里,我更加难过起来。

    “你得知道。”我把头埋在他的身上。“求你了,你得知道。”我的声音很小很小,困在我与他的t恤之间,我甚至怀疑它穿不透这层薄薄的棉质布料。我贪婪地吻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泡水的味道,这带给我极大的安全感。

    “对不起。”他摸着我的脑袋,“我知道的那些,你肯定也都知道了。我说不出什么新的,更好一些的。”

    “这个世界属于勇敢的人。”过了片刻,他又说道,“他们能做好随时承担一切的准备。”

    “那是因为他们有牢不可破的希望,或者执念。”

    “你呢?”他忽然问道,“创造一些希望或者执念,你想过吗?比如——”他眨眨眼睛,说道,“比如我。为了我,你会不会有“忍受些不幸也值得”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翻了个身,开始正脸看着他。“不过我确定,我可以为了你而死。”

    “那不算。”他说,“你和我的死,和其他人理解的死不同。那不算数,好吗?我的意思是,为了我,你是不是可以忍受活着。”

    “不可以。”我闭上眼睛,把手背覆在上面。黑暗中,我可以更心安理得地表现自己的一些想法。“我得让自己逻辑一致。我不要做口是心非的人,我有我的理论,我要去完成我的理论。我说好不要了,就是不要了,我经常会后悔,但我从来不允许自己回头。我不能说走就走,玩够了,再带个男朋友灰溜溜的跑回去。我不可以。”

    我们把同一个话题摆上桌面,论证它,然后又推翻它。这就是我们每一次聊天的走向,颠三倒四又反反复复。我得不出结论,他也得不出,然后往往会演变为对某一个特定词语含义的争辩,比如“希望”,“忍受”还有“爱”。我们无数次发现,任何词语,如果它本身是意象,都只能算做一种感觉。那感觉是一团白雾,朦胧而微妙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诠释就怎么诠释,无论怎样描述,都触不及它万分之一的核心。最后,我们总是一起沉默。

    之前,我们总是一起沉默,现在我们会在沉默的时候做一些事情,比如亲吻。

    我是快乐的。我暗暗告诫自己,我喜欢他,我在和他亲吻,我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他在吻我,我爱的人咬着我的嘴唇。

    我是快乐的。我快乐的都要流出眼泪。该死,我总是这样。我在痛苦的时候做最快乐的事情,快乐不见了,痛苦留在原地。

    我明明是快乐的。我什么都有了,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或者糟糕的过去,我有爱我的家人,朋友,老师同学,还有同事,他们都好极了。现在,我还有他,我爱他。我也会有未来,只要去开始做就好了,只要“一点一点去做”。我要享受这一切而不是去指责,我该接纳自己,接纳不完美的世界,我该像别人爱我那样去爱别人,我得为了我的生活努力一把。我可以每天晚上睡觉前喝一杯牛奶,不想喝就不喝了。如果真的不想变机械或者麻木,不想经历这荒唐又无聊的一生,那过去的这些,也可以完完全全,彻底不要了。我可以退学。

    我父母支持我的一切决定,不是吗?他们足够爱我。回去有那么可怕吗?我带着他回去,就当这真的是一次旅游了,我们会在那个城市继续相爱,或者分开。我可以每天胡思乱想,什么都不做。生命不是本来就是美的吗?做些什么很好,不做也没关系。这也是我理论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回去?我忽然想不明白了,我可能真的是在逞英雄,就像他刚刚说的:“你总是不给自己任何一些自由。”

    我的自由!

    我惧怕这自由。

    我自己,是我伟大人生里的唯一缺点。

    “不许哭。”他低声说道,用装出来的一种凶巴巴的语气。我们躺在床上,面向对方,他伸出手来替我擦干了眼泪。

    “我的自由,”我把额头贴在他的胸膛上,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着他生命的跳动。“我的自由,好像总是会对不起别人。”

    “我呢?”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他又补充道:“你也对不起我吗?”

    “对不起。”我的声音有些发闷。

    “为什么对不起?”

    “因为你的爱,因为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我就是觉得抱歉。”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不想要痛苦,不想要平静,也不想要快乐,我想我看透了那些快乐。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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