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香
这一觉睡得够久,起来时都不知凡世几辰。
不舒服。
乌见月的眉毛都打皱了,几个深吸吐纳缓了缓疼痛。门外适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的渐渐回笼的思绪。
“扣扣……”
“谁?”
“仙尊,是我。”门口的少年话音里没了昨日的急切与恳求,得知仙尊还要小住几日,连带的声音都似乎染上了欢喜雀跃。
“……”你是谁……
可能是室内沉默的时间过长,少年才意识到,仙尊还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想着想着白稚的脸上爬上一抹薄红。
昨天实在是太过失礼,匆匆忙忙的拜师,不成还出言相逼,耽误仙尊疗伤不说,连自己是谁都没讲清楚就没头没脑的行礼,真真是……太无礼了。
“长老,我名唤年时,是,是昨日……昨日的毛头小子!”
“嗯……何事?”啧,实在是睡的不舒服。
这会儿子乌见月的心情委实不太好,连带着语气也不好,本来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躁闷。
短短几字,不知缘何又让门外少年的红脸颜色又添三分。
“七……七苼说仙尊该是醒了,要我来唤……唤仙尊去用膳。”
“嗯,小时儿且稍等上一会~”可能是这会子起床的躁郁气息消散,又或许是这结巴让她起了逗弄的心思。
“自……自然。”
门外人的脸更红了。
门里是少女梳洗打扮环佩叮当,门外是少年心声浅浅喜上眉梢。
那声小时儿让他有些诧异,这傻子满脑子只剩下那声“小时儿”,站在庭中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小声嘀咕出一句“明明比我还小……”
“小时儿,”少女的声音近在咫尺,还带着起床的慵懒低哑,“嘀咕什么呢,你莫不是个小结巴?”
惊得小时儿张口就是:“我我我我我才不是小结巴!”
乌见月越过少年向庭院外走去:“是是是是是,你你你你你才不是小结巴,走吧,小~”这坏心的停顿让少年羞愤想阻止,“时儿~”同这声轻唤回头望见的是庭院中开得正盛的青棠,光亮透过叶间花景投射于少女的衣袍,风过腰间铃铛轻响背后发丝微拂,杏眼里满是狐狸的狡黠。
那光景徐徐实在过于明亮,那光影细碎实在过于美好。
年时不知作何反应,目光从青棠树梢一直落到了地上的绒花,再不敢向上看了。
“别呆着了,可是你说的用膳。”许是真的饿了,乌见月催促着。
年时回神,这才急急几步赶上,“七苼在饭厅布置好了,说都是仙尊您爱吃的食物。”
“嗯,昨天就好奇了,泠泠倒是允你唤他七苼。”乌见月这会倒是不急了,慢吞吞的走着,看着年时。
“嗯……他救过我的命。”年时说的很轻松。
“你们关系不错,”乌见月浅笑着,“什么好饭菜,挺香啊,这回廊这么远也能传来。”
“七苼笃定说你会喜欢的,仙尊到时候瞧见就知道了。”年时边走边说着,时不时聊上一点最近小院中发生的事,其实这儿乌见月比年时还熟,听着少年的叙述,倒也是有趣的紧。
“二位聊得可还尽兴?”泠七苼端坐桌前,面前的菜是食疗的最佳上品,背后的景是青荧山终年不落的翠竹,桌前是一只打算盘的狐狸,瞧着倒是好看,闻着也香,就是……
“泠泠,你品着这上好的露酒,配这一桌子的菜,是不是有点过于寡淡了。”瞧这一桌子清水的,这偶尔一顿还好,可是路上已经不知道吃了多少了,还以为到这里能吃点不一样的呢,菜里不搁点辣真的吃不下啊。
“哟,那您老可就别担心了,这菜是您吃的,这酒是我喝的,寡不寡淡的我自个儿品。”说罢浅酌一口,“好酒,还是这青荧山的露酒最得我心。”
“小时儿可说你备了好菜的,保准是我爱吃的。”乌见月急了。
“我这么秀色可餐,难道不算?”说罢还板直了背,身上的黑衣早已换成了月牙白,只是底衬和腰间玉葫芦依旧艳丽,明明一套明月清风般的衣服,生生给他衬出了一股子妖冶。
“狐狸,还是只老狐狸,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小时儿下饭。”乌见月气呼呼的坐下说道。
“哦~自古书中的狐狸化人都是风华绝代之姿,多谢仙尊抬爱了。”泠七苼笑的眼睛微眯,带着某种动物高兴时的餍足,又开口道:“小时儿,好名字,我也用了。”
“泠七苼!你不许叫!!!”年时立刻像个炸毛的狸猫。
“呵呵,仙尊请。”也不管小兄弟的闹腾,都已经习惯了,只是随意道“小时儿,陪我喝几罐,听说酒量好的男人招人喜欢。”
乌见月看见吃的,两人掐架闹腾明里暗里的也不管了,其实山中珍馐,随便烹饪也是美味。
也许是“招人喜欢”不着痕迹的爬进了年时的耳朵,和泠泠一杯一杯的喝着。直到空气中只有泠泠低低的笑声,乌见月这才从一桌子菜中抬起了头。
桌上露酒空了两筒,小时儿面色潮红,目光呆滞,也不睡觉也不闹腾,倒是和平时有极大的反差。
乌见月突然道:“泠泠,你们山里的妖兽怎么总也杀不完?每月总要来几次。”
“这我可不知道。”泠七苼笑吟吟的回答。
乌见月也不多问,转移话头道,“这小时儿的眼睛,怎么和你有点相似,风流债?”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露酒。
泠七苼一把抽走了她的酒杯,一饮而尽。“哎,我还没喝!”
“安生点,叫你一声仙尊就没谱了,你真真是不把自己当小丫头啊,什么事都打听。”
“怎么,还不能问了,你这是承认了?”泠七苼只觉得这丫头的眼神鬼精鬼精的贼兮兮。
“不是。”七苼神情淡淡,声色哀哀,“但是,帮我一个忙,收下他。”
“……”
这满山的竹子林,风过簌簌,青棠院的绒花飘不过来,但是桌案边的木丹花开得浓烈,香味可徐徐缓缓飘过百里竹林,山雨总是带着山雾来的急促,没有夜间烛火点缀的青荧门在白日里也越发看不见了,有人宴席上不欢而散,有人拖着醉酒的公子随意丢弃,而有人撑着桐油伞沿着那条石阶慢慢往上走,银色的发丝在来回走动间,抚摸着玉笛,好不缠绵。
“古原。”这苍老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叹息,回荡在青荧山的顶峰的大殿中,这看似森严的大殿却飘着一股让人安心的药香味,青荧门门主也是个和蔼的老头,虽是修真界中人却追求药理,虽是药门却从不追求长生,他就是一个在岁月中慢慢老去的人,在这修真的世界里,他的老去最为真实,也最为格格不入。
“门主。”那模样还是乌见月初见以及之后见的每一次都一样,不差分毫,别无二致。
“她来了?”
“是。”
“受伤了吗?”
“是。”
“用药了?”
“是。”
“七苼还在?”
“是。”
“……”这对话过于无趣了,“好歹是一门门派的长老,好好将养着,不可怠慢。”
“是。”
“好了好了,你这老头子无趣至极。”
“是,门主更老。”
“……”实在不想说话,青荧门门主就挥手放他走了。
其实青荧门的风景真的很不错,从前乌见月就发现了,这一山连绵的竹林里,古老的院子是个世外桃源,那么一个风雅儒士的模样,院子里是无尽的繁花四季,可能是山中灵气充沛,花开得也格外娇艳欲滴。
尤其那一株青棠,只是这几日日头正烈,花开的灿烂,今日山雨来的又急又烈,终是要败的。
乌见月坐在亭中把玩着一只茶杯,神色平常。
“你可应了?”七苼走过这长廊,廊下木丹在雨中开得清冷,山雾缥缈,衬得七苼一身白月红镶边的打扮格外的清贵。
“宴无好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就这么迫不及待。
“是,怪我。”嘴上说着不对,溺着一张笑脸就坦然坐下了。
“泠七苼,我不应,他想做什么,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我不做磨刀人。”
“你……”
“你,”乌见月打断了七苼的后话,杯子被收紧在手中,“你又为什么非要我收他。怎么,你们青荧门真的如其他门派所说,都是炼药之人,是一群只能杀鸡宰牛的老弱妇孺?一个一心求学的门生也收不了了吗?”
“他不能在这里,何况他的命是你救的。”泠七苼就那样很平静的看着乌见月,七苼的眼眸很黑,大多时候其实死气沉沉,那样平静的凝视多数人是招架不住了,很幸运,乌见月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可他认为那天救他的人是你。”那盏茶还是被乌见月稳稳的放在了桌上,那茶杯,和那晚少年人的颜色一般,精致好看,那真是连朝霞都逊色的张扬。
“见月,算我欠你一次。”两人对视着,泠七苼还是败下阵来,先一步退让。
“我可以带他回云生楼,但我收他为徒不行,门派选拔,他得自己闯,拜入谁门下或是被赶出云生楼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你的血玉葫芦可抵不了一次。”不想再听着老狐狸的任何话语了,乌见月转身走了,今天天气还行,廊下栀子清雅,廊中山雾迷蒙,廊上雨打瓦舍,只是这淅淅沥沥的声响,闹的人着实心烦。
七苼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栀子花茶,香味浓郁,入口清苦。“呵呵,真是个小祖宗。”
也不知七苼用了什么办法哄骗,年时竟然安静的等在回廊的尽头,听见铃铛声响,回头望向仙尊,也许是这雨来的朦胧迷醉,少年的脸上的醉意好似从昨日起就散不去了。
“仙尊,你答应了。”少年的眉梢眼角都笑开了。
乌见月望着眼前人眉眼弯弯,开心极了的模样,莫名的恼火。
“年时,你请的动泠七苼,算盘打的响亮,我带你回云生楼,但倘若你日后祸及楼中人,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乌见月说话间敛去了平时的嬉戏逗弄,明明还是那双杏圆大眼,但在这一刻,年时看见了那个在及笄礼上单挑三十二位长老的乌见月,他就如同对面的敌人,一招一式她都看的清楚明白。
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可这木丹开得实在娇俏浓郁,粘的自己满身都是香味,怎么也躲不开。
乌见月就站在他面前等着他的决定。
直至雾散雨歇,风过铃音响,他才听到自己缓缓发出一声“好。”
“那便如此。”
这对话轻飘飘的,如风绕过少年,只余下少女裙摆青白微扬。
这原是木丹盛开的季节,许多事也随着这花主,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