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灯塔与海洋
q市是北方著名的海滨城市，每年暑假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安家星从小吹着海风长大，却很少有机会来到海边，更不明白海边的人缘何皮肤黝黑，尽显老态。
穿越之后，他尽享自由。如果愿意，他甚至可以逃课去海边玩耍。
李伟为了跟表哥套近乎，特意发出邀约，邀请曹冬宝、赵杰和表哥一起，在一个不紧不慢的夏日，向海边进发。
他们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那时正是自行车在校园里大行其道的日子。他们四个人，两辆车，行驶在宽阔的大马路上。
表哥大他们两岁，身材高大魁梧，一副看淡一切的样子。他让他们往西，他们绝不敢往东。
那天的太阳特别猛烈，他们轮流骑车，骑累了让后座的人下来，边跑边推。他们骑过大街小巷，跑过水坑土坡，终于在一小时后到达海边——也是这座城市的边缘。
曹冬宝在李伟的后座上摇晃双腿，朝着左侧大喊：
“哥！我们快到了！”
表哥的脸上毫无波澜：
“激动啥？没看过大海吗。”
——不激动？我看你激不激动。
他对李伟发号施令：
“李伟，快点骑！超过他们！”
李伟本已精疲力竭，听到他的使命召唤后像被打了鸡血，整个人站在脚蹬子上说：
“宝哥，坐稳了！”
“放心吧兄弟，给我冲！”
他用手指向沙滩，像一个攻城拔寨的将军。
“小兔崽子，敢跟我叫板？”表哥一把拍在赵杰的后背上，“赵杰，追！”
登时，两辆捷安特像是两匹脱缰的野马，在水泥路面上飞驰。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车身控制不住地左右摇摆，曹冬宝和李伟始终领先他们两个车位。
“你下来！”
表哥在后面大喊。
曹冬宝回头望去时，表哥正咆哮着向他们驶来，而赵杰则悠闲地坐在后面，露出大脸盘子哈哈大笑。
一排排三层白色小楼快速地退去，他们距离沙滩还有两栋楼的距离。曹冬宝拍打着车座大喊：
“快，他们追上来了！”
李伟的屁股左右摇晃。看得出来，他的确拼了。他参加校运会4400米接力的时候都没这么拼过命。仿佛海岸线是一条比终点线更加神圣的蓝色丝带，他们在阳光的庇护下冲向生活的彼岸。
表哥的速度太快了，他的脸部在曹冬宝的余光中撕裂开来。渐渐地，他的后背、赵杰的傻笑、赵杰的后背，依次从曹冬宝的目光中缓缓划过。
“快啊，李伟！”
“我已经很快了！”
“操！”
“燃烧吧，我的小宇宙！”
“哈哈哈哈哈。”赵杰回头扯着嗓子傻笑，“你都射完了，软蛋星矢。”
表哥也举起右手，摆出胜利的手势：
“玩儿蛋去吧，小兔崽子们！”
一切的嘶吼都是徒劳，曹冬宝和李伟输了。另一匹“汗血宝马”率先冲上沙滩，在筋疲力尽之后仰倒在沙滩上。而他俩由于来不及刹车，也与沙滩撞了个满怀。
“操！赢了！”赵杰肆意地捶打沙地，“表哥，你太牛逼了，你是我的偶像！”
表哥只是淡淡地笑着，仿佛这只是场儿戏——他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曹冬宝和李伟摔倒时刮破了点皮，被炙热的沙子磨的生疼，却也输得心服口服。
李伟大喊：
“表哥万岁！”
曹冬宝质问：
“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们要为胜利者喝彩啊。”
“喝你妈的彩，你个菜狗。”
“你行你上，不行别bb。”
“操！”
赵杰在一旁露出痴痴的笑。
阳光晒过的沙滩暖和极了，他们四人并排躺在上面闲话人生。
他们躺了多久？没人知道。
他只知道很久没人发出声音，唯有海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在沙滩上。他抬起胳膊挡住阳光，在温暖的沙子上面感受前所未有的惬意。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其余三人正在他的头顶上傻笑，阳光从缝隙中穿过，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穿越之前捅死他的三个小混混。
“是我”、“是我！”、“明明是我”
他被争吵声喊醒，坐起来问：
“你们在干嘛？”
赵杰回答说：
“我们用沙子砸你，看谁能把你砸醒。”
“对，只能用三根手指。”李伟补充。
“你们有病吧。”
他边说边在脸上扑棱，沙粒与汗水融为一体，很难擦掉。随后他快速地起身，扬起一把沙子作为报复，吓得他们四处逃窜。
又是一波体力输出之后，他们终于精疲力竭。等身上的汗水褪去，阳光不再刺眼时，表哥意味深长地说：
“坐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好！”
他们四人并排坐在沙滩上，曹冬宝突然想起海子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表哥望着海面，继续讲他的故事：
“你们看见那边的灯塔了吗？”
李伟抢着回答：
“看到了。”
“我之前跟姚哥来这儿，他带了个人，说那人抢了他女朋友。”表哥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我们三个人，手里握着三把甩刀，把那人吓得直哆嗦。”
表哥的手里好像依然握着那把甩刀，边甩边说：
“姚哥先是踹了他一脚，那人一直说对不起，让姚哥饶了他。可是姚哥微微一笑，指着灯塔说，‘你爬上去，爬到最高点之后跳下来，我就饶了你’。”
“卧槽。”李伟没忍住，“然后呢？”
“他当然不敢。姚哥说他要是不跳，我们一人扎他一刀。”
“再然后呢？”李伟接着问。
“然后他就爬上去了。”
“跳了？”
“嗯，双脚脚踝骨折。不过他没敢告诉父母，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真狠啊。”
曹冬宝看着远处的货轮，多么希望它能载着自己回到原来的生活，那时他还是安家星，在父母的庇护下茁壮成长。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表哥意味深长地说，“混，是挺牛逼的，但是有人能混出来，有人混不出来。你们三个要想清楚。”
“”
曹冬宝赞同表哥的观点，但是没有附和。
魂穿曹冬宝的半年时间里，他觉着自己挺牛逼的。虽然骂完人、打完架之后，内心会被巨大的空虚填满，但是那份热血沸腾带来的爽感仍旧让他欲罢不能。
率先表态的是赵杰，他低着头说：
“哥，我不想混了。我妈说，如果考不上一中就送我出国。我想出国。”
“出国？哪国？”李伟问。
“美国吧。”
“美国特瑞的故乡”
赵杰的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劈，在曹冬宝的头顶上炸裂——赵杰死了，他还没毕业就死了！
曹冬宝扭头看向他，赵杰也正好抬起头，说：
“哥，谢谢你带我混了这么久。”
“我”
他说不出话来。他的汗毛竖立，眼泪从眼角流出。他赶紧假装用双手遮挡阳光，生怕被其他人看见。
远处的货轮拉响汽笛，仿佛是在替他诉说：停下来吧，就让远行的航船靠近岸边，停下来吧。
表哥拍了拍赵杰的后背，说：
“不想混就不混，兄弟，以后我罩着你。”
李伟尴尬地笑着说：
“去美国好啊，接受资本主义的荼毒，还有糖衣炮弹”
“”
“到了美国记得给哥买把手枪，妈的，忒想摸摸柯尔特m119。”
“呵呵，我不会忘记你们大家的。”
曹冬宝说不出美国哪里好，唯记得自由女神像在无数个电影片头向他招手。他知道资本主义是万恶的源泉，但是也向往美国更大更圆的月亮。
海浪渐渐褪去，不再抚摸湿润的沙滩。
从海边回来后，曹冬宝下定决心去找安家星，求他一定保住赵杰的性命。
护城河桥头的烟酒副食品商店，是他家附近唯一有共用电话的地方。
“xxxx888”，他清晰地记得这个号码。因为他爸在邮电局上班，利用职权要来了这组豹子号。
“喂。”是安家星的声音。
“是我。”
“你怎么打来了。”
“幸好接电话的不是我爸妈，刚才吓死了。”
“那是我爸妈。”
“行行行，你有空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俩绝交了吧。”
“你咋这么小心眼，咱俩穿着对方的身体，能绝交吗。”
安家星在电话那头小声“哼”了一声，接着说：
“说吧，有啥事。”
“你还记得赵杰是哪天死的吗？”曹冬宝脱口而出。
也许是被这句话吓到了，安家星半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淡淡地说：
“我忘了。”
“忘了？”
他没言语。曹冬宝又说：
“卧槽，你怎么可能忘了。”
“忘了就是忘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我要救赵杰。”
“你去啊，我没拦着你。”
“我不知道他是哪天死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气死我了，安家星，赵杰可是你的兄弟。”
“现在他是你的兄弟。”
“操，我把杨悦让给你，可以吗。”
“呵呵，她本来就是我的，你还有事吗？”
“有！今晚七点，咱们桥头见。”
“我不去。”
“你如果不来，我就去你家，把你的事全都说出来！”
曹冬宝恶狠狠地挂断电话，递给店主一元钱。他知道对方瞪了自己一眼，那又怎样，“有种揍我”，他在心底说。
他越想越气，一脚踢飞一块泡沫，它却在风的阻力下停住、回旋，像是故意要与他作对。
新爸妈难得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说是要庆祝北京申奥成功。
曹冬宝毫无胃口，扒拉两口米饭，便跟他们打过招呼、走出家门。经过半年时间的磨合，他们之间相处得还算愉快，但是他现在无心庆祝，别管是北京还是q市申奥成功。
他想过安家星不会赴约，但是他必须试一次，毕竟他没法在学校里谈论赵杰的死。
夏末的晚风吹得他瑟瑟发抖，菜市场摆摊的小贩们见生意冷清，也准备收摊结束一天的工作。
——他会来的。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度过这段难熬的等待。
没过多久，安家星穿着他最爱的彪马运动服，从人民里小区的路灯下出现，双手插兜，还是那副不屑的样子。
“有事快说。”安家星说。
“赵杰的死，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i don’t give a shit”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穿越回来，可能就是为了救赵杰？”
“你不要装圣人，我回来是为了救我自己。”
“那当然，我的意思是，救你的同时也救赵杰。”
“我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你。”
对方冷漠的样子把他激怒，他大声地骂道：
“操！你咋这么自私！”
安家星依旧不为所动，淡淡地说：
“赵杰死不死，与我无关，他又不是我害死的。”
“你就不想救他吗，他可是你的兄弟。”
“再跟你说一遍，我回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跟谁谈感情，我要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他仿佛是在宣誓，可那誓言中充满了决绝。
曹冬宝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
“那你告诉我，赵杰跟吴西昆有什么过节，他们为啥要扎他。”
“我不知道。”
“卧槽，你过分了啊。”
安家星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安家星，我劝你改邪归正，远离那个家庭，你的人生还可以重来。”
“重来你妈逼！我现在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他拍打着水泥桥墩，“我告诉你曹冬宝，我现在跟你父母的关系很好，他们绝对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那我也告诉你，安家星，我很享受你的生活，我要考上一中，考上大学，其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卧槽你妈！”
他再次冲上去与他扭打起来，这次他还手了，可惜他的身板没有他强壮，还是被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你说不说？！”他大声地质问。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觉得我会怕你吗？”
安家星的声音有些嘶哑，因为他的喉咙正被死死地扼住。
“死亡没有给你带来半点改变。”
曹冬宝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松开了他的衣领。
“你错了，我更加珍惜现在的一切，我的目标明确。”
“我呸，你个没有人性的垃圾。”
“随你怎么说，我已经不是曹冬宝，我劝你也忘了前世。”
“我忘不掉！而且这与我救赵杰无关。”
他起身不再纠缠。护城河水在桥下安静地流淌，倒映着万家灯火。他鄙夷地说：
“你死过一次，一定会死第二次。”
也许是被这句话震惊，这次安家星没有反驳，只是坐在地上看着天空。
曹冬宝拍掉身上的灰尘，转身朝兴龙里的方向走去。
“安家星！”安家星大喊，“我会忘记我的过去！”
曹冬宝头也没回，大声地说出这个事实：
“你忘不掉，因为我就是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