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夕何夕
儿时的天空总是星辰满布,没有高楼遮挡,也没有雾霾迷蒙。他喜欢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数星星,把刚学到的猎户座、织女座、还有大熊座与天边的点点星光一一对应起来,即便无法确认是否找对了方向。
安家星是足球场上的明星,从小便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他从不畏惧竞争,高年级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穿越之后,他多次在篮球场上看见安家星凭借猎豹一般的速度突破对手防线,给守门员造成致命一击。
杨悦喜欢打篮球的男孩儿,她说踢足球的人又矮又黑,还罗圈腿。这要是搁以前,他肯定不愿意——他曾经拿着达沃·苏克、劳德鲁普的球星卡向她举证,踢足球的人也可以很帅,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她对卡洛斯、卡福等人的冷嘲热讽。
妈的,杨悦确实懂点儿足球。
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打篮球的曹冬宝,不是踢足球的安家星。杨悦每次路过篮球场,跟几个闺蜜有说有笑,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女孩嘛,总喜欢偷偷地议论男同学。
这是平淡无奇的一天,连老师都在课上显得无精打采。他在篮球场上瞥见杨悦走出校园后,终于卸下偶像包袱,允许自己弯下腰来呼哧带喘。
二胖见状回头叫他:
“宝哥,再打会啊。”
“打不动了。”
“美女一走你就打不动了,哈哈。”
“滚犊子,哪有美女?”
“宝哥别装了,杨悦在那的时候你跟个牛犊子似的。”
“操,我他妈隔着你劈扣。”
“哈哈哈哈,要不,咱们去游戏厅?”
“昨天不是刚去的嘛。”
“上午李伟教我特瑞无限连,老牛逼了。”
“李伟遇见我的八神,也得趴着回家。”
他们隔空对话,篮球“唰”的一声空心入框。
“宝哥,走吧。”
“我先歇会。”
足球场上掀起阵阵尘土,曹冬宝一屁股坐在凉爽的水泥地上。大力和二胖抱着篮球走过来,坐在他的身旁。夕阳躲在教学楼背后,把他们三人照成一幅剪影。大力和二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帮人还踢呢,能看见球么。”
“还有一周期末考试,现在不踢,啥时候踢。”
“大力,你能考进快班吗?”
“考个毛快班。”
“老师说,不进快班很难考上高中。”
“那也不去,快班有晚自习,你上吗?”
“我倒是想上,我考不进去啊。”
“考不进去就上技校呗!”
俩人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就像天南和海北,竟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大力是胖子,白得透明;二胖是瘦子,黑得发亮。他们经常在曹冬宝的耳边掐架,闹得他不得安宁。
“李伟和赵杰呢?”大力问。
“李伟要考特长生,赵杰要进快班,都去吃小灶了。”
二胖用五个手指撑住球,手腕轻轻一抖,篮球稍稍弹起后落在他的食指上,乖乖地旋转起来。
“也不知道初二还能不能这么潇洒。”
“我妈说考不上高中的话,送我去北京上学。”
“北京有啥好的。”
“考大学分数低。”
“那你去北京了,我咋办。”
“你,张大力,有那么多女朋友,我算个球。”
“你是我的好兄弟啊,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
二胖听到大力这话,先是“呵呵”一笑,随后把篮球塞进大力的怀里,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夕阳在楼缝间若隐若现,一会是红色,一会是紫色。他们经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到头来,心中仍然无法存下半点光亮。
有人说坏孩子激素分泌旺盛,青春期过于亢奋。也许是这个理儿。但他们也会陷入徘徊、疑惑和巨大的空洞之中。
曹冬宝决定打破这该死的沉默,对他俩说:
“你俩去游戏厅吧,我想再坐会。”
“宝哥”大力欲言又止。
“咋了?”
“嗐,算了。”
二胖起身笑着说:
“宝哥,有时候你瞧不起人的样子可真帅。”
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二胖:
“快滚蛋吧你。”
说罢,他们开心地挥手道别。
足球场上已经有人叉腰散步,看样子他们的比赛也快到达尾声。
他的目光始终离不开安家星——那具原本属于他的身体。自从上次在巷子里相遇,他总觉得安家星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杀气。
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
“耶!”
“牛逼!”
原来是对方前锋打进了漂亮的绝杀球,一帮人相拥庆祝。
等到人声渐散,安家星依旧在脚下盘着球,久久不愿离开。
他从水泥地上站起来,冲着安家星大喊:
“安家星,你过来。”
这是初一扛把子叫人的方式。
通常来讲,被叫到的人会感到害怕,他的同伴们也会满脸震惊。然而现在操场上只剩下他俩和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没有人害怕,也没有人震惊。
安家星一个大力抽射,把球留在球网里,向他走了过来。
天色逐渐暗淡下去,衬托起教室里的白色灯光。他试图揣摩安家星脸上的表情,发现那绝不是他以前的样子——安家星的身体里住着别的灵魂。
他盯着安家星的脸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不以为然地边走边说:
“全校谁不知道你。”
“知道我找你干嘛么。”
“呵呵,真嚣张啊,还真当自己是老大了。”
“你他妈说啥呢!”
安家星双手插兜,没有丝毫畏惧。
“别跟我这儿装了,初一扛把子曹冬宝,我知道你几斤几两。”
“要不,这个扛把子给你来当?”
“呵,”他啐口痰说,“我不稀罕。”
果然,对方话里有话,像是把他看得透彻。他只得搬出“女人”的话题。
“你稀罕谁,杨悦吗?”
安家星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狡黠,被他抓个正着。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用藏着掖着。”
“好啊,我跟你明说了,杨悦是我的女人。”
“哈哈哈哈。”对方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狠劲儿,“杨悦,原来,现在和以后都是我的女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家星的态度,不像出自集“德智体美劳”于一身的好学生,反倒像出自混社会的小混混之口。
他被对方反将一军,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传达室的大爷用手电筒照着他俩喊:
“你们两个,不上晚自习的,赶紧回家!”
“这就走!”他大声回答。
大爷举着手电筒继续巡视。
曹冬宝正要放狠话,却发现在月光的映衬下,安家星的脸色白得渗人。
他问:
“你不记得了吗?”
“”
他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你在说啥?”
“看你不像是装的。”
“我当然不是装的,你他妈说啥呢”
安家星用球鞋蹭着脚下的土地,成队的蚂蚁正向水泥地缝中进发。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说:
“我一直以为,这是来生。”
“来生?”他疑惑不解。
“你觉得蚂蚁会有来生吗?”
“有个屁的来生!”
曹冬宝抬起脚来,作势要踩死这群蚂蚁,却被安家星一把推倒。
“操!你他妈活腻了?”他双手杵地,咆哮着说。
月光下,安家星的眼神充满落寞。他轻声说:
“蝼蚁尚且贪生”
“你特么到底在说什么?!”
“安家星,我是说我死了。”
安家星走到他的面前,俯视着他,用他从未见过的遗憾俯视着他。
“你知道我是安家星?!”
巨大的震惊将他牢牢地按在地上,心中的疑问终于迎来解答。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安家星,他成了现在的曹冬宝,而曹冬宝的灵魂正在安家星的身体里“偷生”。
片刻过后,安家星缓缓坐下,双臂环绕着双膝说:“我自杀了”。说罢,他将脑袋深深地扎进双腿的空隙之中。
操场上陷入了长久的沉寂。手电筒的灯光在一片虚无之中晃动,犹如海岸上的探照灯,苦苦地搜寻一丝生机。
“所以”他如梦方醒,“你也穿越了?”
“是的。”
“你他妈才是真正的曹冬宝?!”
“没错。”
“卧槽他妈的,这是咋回事?!”他尽量克制自己的音量,“咱俩都穿越了,还穿越到对方身上。”
“没错,所以我才说这是来生。”
“什么他妈的来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刚才说自杀,是什么时候?”
“初四刚开学。”
“具体是哪天?”
“9月11号,我生日。”
“几号?”
“9月11号。”
“911?!”
“你激动什么。”
他的身体僵直,再次与他确认具体时间:
“是放学之后吗?”
“那天我没去上学,”安家星的声音小到让人听不见,“晚饭后我从家出来,走到护城河边”
曹冬宝猜到了,虽然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肯定一猛子扎进了护城河。他替他感到遗憾,可是那具卑微的躯体明明是他自己。
“你有没有想过,”安家星抬头看着他,“你可能也死了。”
“我也死了?”
“是的,不然咱俩为啥互换身体了?”
“死了就能互换身体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猜测,咱俩都死了,然后来到这个世界。”
他想起911那晚,一个巨大的横幅在校门口“批斗”曹冬宝,他快步回家,却在巷尾目睹小混混霸凌一个女生。好像是有人扎了他一刀,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死了。”他反复默念,“我死了?”
“很有可能。”
他的鼻孔扩张,挣扎着站了起来,仿佛一具活死尸。
曹冬宝擦着地移动,恐怖的样子吓得安家星不敢吱声。他先是向前蹭了几步,从他的身边经过,然后突然跑了起来。安家星在后面大喊,“你去哪?”
曹冬宝的眼泪在空中飞舞,身体快速闪过电动大门,往家的方向跑去。
“爸!”,“妈!”,“我好想你们啊。”
他大声呼喊,使尽浑身解数高速地奔跑。
安家星在他的身后一路狂追,边追边喊,“别跑了”,“你等等我”。幸亏安家星是百米13秒的短跑选手,否则真的追不上曹冬宝。
他只记得眼前影影绰绰,石板路上没有行人,马路上也没有汽车,路灯光与星光混为一体,他如同奔跑在无人的沙滩上,用尽力气对抗绵软的沙子。
“安家星!”安家星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
他被对方这么一拽,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安家星也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再次和他一同坐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你别跑了,他们搬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理智,哆哆嗦嗦地问:
“你刚才说啥?”
“搬家了,你跑也没用。”
“为啥,搬哪去了?”
“你爸分房子,搬到福寿里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搬过家。”
“是我要求的,我不想面对你的生活环境。”
“卧槽你妈!”
他快速起身,重重地压在对方身上,狠狠地出拳击打。像以往打架时一样,将他的愤怒、怨气、悔恨统统招呼在对方身上。
安家星只是护住头部,没有做出任何反击。
“卧槽你妈!”他边打边嚷,“把我的爸妈还给我!”
他们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直到他累得打不动了,叫声也越来越小,才慢慢地停手。他不剩一丁点力气,仰头躺在地上,呆呆地望向天空。
时间在他的脑海中消失,星星随着他的胸腔起伏,在夜空中闪闪发亮。他终于找到了北斗七星,随后问:
“我俩还活着吗?”
安家星躺在他的身旁,用手擦拭流出的鲜血,回答说:
“当然活着,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
“什么意思?”
“我们回到了20世纪,也许是‘千年虫’吧,新世纪发生了时空扭曲。”
“我不懂,我以为我想离开家,天天想着做别人,老天爷就让我的梦想成真了。”
“我也不懂,我死了,醒来后就成了你。”
“20世纪、21世纪我们明明已经过了新世纪,怎么可能又回来了呢!”
时间仿佛停滞,没人注意到地上的两个孩子。他俩与谁都不相干,他俩是命运的弃儿。只有上帝知道,他俩是命运的宠儿——他们赢得一次重来的机会,生活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的?”曹冬宝丢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光脚上学好几天,后来换了新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