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纵使慕长音尚未点明这位故人的身份,但沈汐已经想到了那位久居冷宫的鄢美人。
身处冷宫,那张脸几乎从不展露于外人面前,偶尔瞥见冲出来的慌乱身影,能让人看清的也只有凌乱的发梢,看不到样貌。平日里,她的整个身子都被贴身宫女紧紧搀扶着,到底是保护还是挟持,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传闻鄢美女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性子也好,却终日被困在狭小之地,像颗蒙尘的明珠,被故意掩盖,黯淡无光。
沈汐还记得上次的匆匆一瞥,鄢美人用力拉住她的手,她诧异不解,那时没留心的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此时才开始正视她的样子。
沈汐眼中浮现恐慌,急忙问:“慕长音,你口中所说之人是鄢美人?”
慕长音平静地望着她,眸光流露出几丝怜悯意味。
平静的美好被戳破总是显得格外残忍,慕长音看着她强忍翕动的嘴角,浅浅勾唇:“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不过,你想在此时知晓答案吗?”
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让沈汐的心被紧紧攥住,呼吸发紧,几乎喘不过起来。
慕长音:“这件事还需你自己想清楚,倘若之后你依旧想了解真相,可以再来问我,到那时,我必定知无不言。”
沈汐心底滋生恐惧不安,此时像一个溺水的人,爬不上岸,任由黑暗将她完全淹没。
真相?什么真相?
不该有什么真相!
为什么偏偏要把她和一个冷宫的妃子联系起来!
她有疼爱自己的哥哥,有宠爱自己的母后,还有父皇!为什么她跟鄢美人那张脸要长得相似呢……
越是慌乱,心底的答案越清晰。眼前遮挡的迷雾终会消散,最终浮现出的是令人可怕的事实。
“不可能!慕长音,你休想胡编乱造诓骗于我,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沈汐被自己可憎的念头吓到,往后退几步靠在桌子边缘,颤抖的手将茶杯碰掉了,直到水完全洇湿衣袖,她也没发觉。
沈汐心思细腻且聪慧,不用慕长音多说什么,稍加点拨,再结合前后发生的各种事情,就能猜出了一切事情的答案。
慕长音看到她这副失神模样,突然无声地笑了,但眸中浮现的却是悲伤。
他低头垂眸,轻轻摩挲手中的朱雀,闭眼遮住眼底思绪,推动轮椅去了殿外。
嬷嬷在外早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便快步上前将毛毯给人披上,再退后垂首。
晚间凉风渗人,若是不细心照料,大王子的腿疾便会加重。
白玉石阶层层而上,周身宫灯亮起,金色的瞳孔泛出异样的光。
慕长音望着东南方向,吩咐道:“把姑姑的东西摆在房间内,时不时让人看到,人一旦心生猜疑,便会生出不安,她总要明白事实是什么,到时候,我再告诉她要如何做。”
只需静静旁观,这件事她能在回大周之前想清楚,便是最好。
嬷嬷:“倘若郡主知道大王子做了这么事,郡主会感到欣慰的。”
嬷嬷眼角皱纹,发丝间也掺了几根雪白,已经不复年轻模样。她幼时便与郡主作伴,心底也清楚,只有大王子能救出郡主。
大王子费尽心思将人带来,再让这位嘉宁公主问郡主鸣冤。郡主那般明艳洒脱、善良至纯之人,不该被困于冷宫之地。
嬷嬷最恨的是大周皇室。
大周皇室不让郡主回归王庭,只能留下白白受苦。西凉先前没有能耐与大周谈条件,而现在不同了。
郡主的女儿没有死。
嬷嬷心底生出几丝快意,总得让大周皇室付出代价才能消除她的心头之恨。
然而她不知道,慕长音想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心系之人被困在冷宫这么多年,能如此简单地一笔勾销吗?
自然是不能的。
凉风渗入,大王子咳嗽声不断响起,雪白的帕子咳出殷红血迹,刺眼夺目。
嬷嬷大惊。
慕长音却恍若无事,温言道:“嬷嬷,回去吧,我无大碍。”
慕长音嘴角艰难挤出笑意,然而说话间又咳出许多血,衬出笑意越发苦涩。他握住帕子的手指收紧,血迹刺人,却不及心中牵挂之痛。
·
次日大早,宫殿内静得出奇。身穿水粉宫装的少女双手扒着宫门,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探头瞧着外面动静。
秋时月牢记沈念的嘱咐,此时正小心翼翼观望,生怕出了什么变故耽误出宫计划。她抬手揉揉发顶,不知怎得有些心慌。
虽然殿内相比前几日安静了些,但这种氛围却萌生几丝古怪。
到底是哪里怪呢?
时月绞尽脑汁回想。
殿内好像增添了许多物件,都是昨夜宫人新搬来的,嘉宁公主是不是因为瞧见这些东西,才像失了神一般。
时月愣愣瞧了四周,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定是如此!
内室的烛火燃灭,灯花尽落,只有偶尔倾泻而下的光线,才带来一丝光亮。
沈汐在内室休息。
时月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动作极轻,远远隔着帘子朝里望。只见沈汐正在床榻上呆坐,面容显出前所未有的憔悴。
也不知道大王子昨日到底说了什么,竟让嘉宁公主变成了这副样子,时月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担心,问道:“嘉宁公主,您这是没有休息好?那我去给公主煮点安神的粥来,公主稍等,我很快就煮好。”
听到声响,沈汐缓缓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时月心下一颤。
沈汐的眼底尽是悲伤,眼珠是纯粹的漆黑,好似是无尽深渊,能将人吸进去。浓密的眼睫湿漉漉的,毫无疑问,她定是哭过了。
时月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见到旁人难过,自己便要跟着不由自主地泛出泪光。
从大周被绑来此地,路途艰险,但嘉宁公主一直沉稳可靠,从未见过她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如今是怎么了呢?
时月抬袖擦掉泪珠。
沈汐回过脸去,脖颈微扬,看着漏进来的光线,终了摇摇头:“不用了。”
时月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下一刻,沈汐忽然伏在榻上,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黑色的鬓角被冷汗染湿,凌乱发丝覆在颊边,吃力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眼底浮出雾气。
“嘉宁公主!”时月惊呼一声,急忙跑到床榻边查看情况。
沈汐的样子看起来痛苦极了,监视的宫女也被这一幕吓到,快步走出殿外传话给大王子。
过了不久,殿下响起轮椅的轻微细响。
传话的宫女折返回来,却不见沈汐的人影,宫女眉头皱起:“大王子,人方才就在榻上……”
慕长音抬手:“你下去吧。”
宫女又扫视了静悄悄的四周,慢慢踱步到殿外,不情愿地将殿门紧闭,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而慕长音垂眸含笑,端坐如常,像是在不紧不慢地等着该出现的人。
忽然,背后闪过一个人影,冰冷的刀刃贴上慕长音的脖颈。
“告诉我真相。”
这般情形像是早有预料,慕长音抬手握住她的刀,温声道:“你不应该顶着与姑姑相似的容貌做傻事,若是姑姑瞧见公主殿下这个样子,定会难过的。”
刀刃锋利,殷红的血迹从慕长音的手上滑落,滴在地就像朵朵绽开的红梅,他不在乎手中的伤。
沈汐摇摇头,痛苦地想要捂上耳朵:“慕长音你闭嘴!你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理智和痛苦纠缠,沈汐想要把刀抽走,但慕长音却没松手,挣脱间,只让他手中伤口加深。
慕长音:“我从没有多说什么,一切答案都不言而喻。事实既是如此,公主要学着接受现实。”
沈汐猛地把刀抽走,扔在地上,咬紧牙关:“不是的!你定是诓骗我!”
慕长音无声地笑了,他自出生起便在学着接受。他接受生来与旁人不同的腿,没有享王子该有的尊荣,没有烂漫自在的幼年。他接受看着最亲的姑姑出嫁千里,却发疯被困在冷宫,只是像姑姑那般好的人,怎么能受到大周无情的对待呢。
这不公平。
他一出生便双腿残跛,是姑姑靠近他鼓励他,为他日夜制作轮椅,让他能够跨出冷宫狭窄的天地。
是的,没有姑姑,便没有大王子。
沈汐红着眼眶:“是你们!是你们将人送过去,现在又说不公平,不要装清高!”
沈汐跌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慕长音静静俯视她:“如果是我,便是死,也不会把姑姑送去大周。如果不是父皇,姑姑便不会去大周,她原本就该是西凉最自由的海东青,我要让她回来。”
她本该回来的。
慕长音轻笑一声:“如果不是你和皇后,姑姑便不会发疯。你真的觉得大周的皇后是百般疼爱你的母后吗,为什么你明明是姑姑的女儿,却生下来成了她的女儿呢?”
答案昭然若揭,却让人难以接受,沈汐极为痛苦地闭上眼。
慕长音就这样平静地欣赏她脸上的痛苦。
“回去吧,你只有回到大周,才有自己的价值。”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只希望你回去看看姑姑,之后你再做打算即可。”
“若是你还想让姑姑困在冰冷的后宫,日日受折磨……”
沈汐捂上耳朵:“啊——你闭嘴!”
慕长音垂眸抚摸栩栩如生的朱雀,自顾自喃喃道:“大周的冷宫,又是什么模样呢?”
少许,慕长音在桌子上放了一只蛊虫,离开前留下话:“这是只蛊虫,原本想用在你身上,但现在交给你,回去看看姑姑,再做决定,看你究竟想用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