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西凉王庭内歌舞升平。
商队带回的东西用沉木箱子抬上来,齐齐敞着,上面堆满了绫罗绸缎,花青瓷器,让人看花眼。
西凉王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脖颈上挂着骨珠串成的项饰,绿松玛瑙在烛光照耀下泛着熠熠光泽。此刻他正双手捧起件瓷器细细抚摸,忍不住啧啧感叹。
他向来喜欢大周的制瓷手艺,眼前的瓷器的花色清透典雅,是难得一见的上好珍品。
敞亮的笑声响彻大殿,西凉王大手一挥,给诸位都封了赏赐。不少臣子时刻注意着大王的神情,就等着出声恭维:“恭喜我王喜得珍宝。”
道贺声此起彼伏,座下的慕长音却与旁人不同,神情漠然,迟迟不出声贺喜,仿佛周身一切喜乐与他无关。
慕长音垂眸把玩手中的朱雀,朱雀双翅摆动,灵动无比。不少年轻男子喝得兴起,偶尔朝慕长音这边瞥几眼,言语嘲弄中带着讥讽,但他却坦然自若,流露出一股与旁人不同的气质来。
他早已习惯如此。
瘸了腿的王子,犹如废物,王庭内没人在意他。
西域的酒与中原不同,葡萄甜酒醇厚甘冽,口感绵长,接连喝上几杯也不会醉。沈念端起银制夜光酒杯,瞧着杯中沉浮的碎光。
旁人不在意慕长音,沈念却满怀好奇。
她单手托腮,目光悠悠轻落在慕长音的身上,似在思索,虽然是笑着,但桃花眼眸如墨玉般漆黑幽深,要将眼前人看个透彻。
西凉王与先王后育有一子,便是慕长音。谁料天有不测,先王后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爱子便撒手人寰。更不幸的是,慕长音生来体弱多病,患有腿疾,双腿行走不便。
西凉王厌恶他,厌恶他给自己带来的灾祸。
慕长音不仅带走了自己心爱的王后,还让他多了一个废物儿子。
过了几年,王庭又接连诞生几位王子和公主,身体康健,可爱喜人。渐渐地,没人再记得这位瘸腿的慕长音,也没人会提起这位彻底淡出众人的视野的大王子。
慕长音幼年的记忆便是破败宫殿的四方天地,他走不出去,也没人敢带他出去。直到外出归来的拓跋鄢第一次踏进去,才能让荒凉之地生出暖意来。
拓跋鄢是西凉王的堂妹,心地善良,喜欢 在各个部落游历。等她回宫听说了慕长音的事,心底生出一股怜惜,对于总是缩在角落一语不发的慕长音,主动伸出援手,将他视为最疼爱的侄子。
很多时候,拓跋鄢总会去陪慕长音说话,后来又亲手为他制作轮椅,让他能够像其他孩童一般,去看外面辽阔的草原,去见奔放自由的烈马。
拓跋鄢此时被困在大周王宫,整个西凉王庭还有谁能记得。
慕长音是否还能想起她来?
夜光酒杯将沈念细长指节衬得如白玉一般,似是感应到这股目光,慕长音抬眸看来。
沈念露出和煦笑意。
她的目光散漫,虽然在笑着,却给人一股极强的压迫感。慕长音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也微微颔首。
宴席过半,西凉王脸颊泛红,呼吸声逐渐粗重,大抵是喝得尽兴,爽朗笑声不停。他摆手招来亲卫,叫人把近日得到的秘宝搬上来,供在座之人观赏。
“来人啊,把本王从密林带回的蛊虫拿上来!”西凉王大笑几声,介绍自己另一件珍宝,“难得难得,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双生蛊,今日本王欣喜,让诸位见上一见。”
座下众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有的是满眼惊慌,更多的是好奇。
双生蛊?
百年一遇的双生蛊?
沈念眉梢微动。
西凉蛊虫能夺人魂魄,从而任人操控,世人皆知西凉蛊虫的厉害,所以众人听完这番话才如此震惊。
大周朝多年前曾想吞并西凉,出征前雄心万丈,然而不久便丢了主将,兵败如山倒,落得个惨败的下场。西凉的蛊虫竟在千里之外便能取人性命,无法破解,可怕至极。
眼下西凉虽然表面依附于大周朝,实则并无臣服之心,他们也知道大周朝忌惮什么,不敢真的出兵镇压。
通常,为了培养厉害的蛊虫,养蛊人往往会将不同的虫子放在一起,互相厮杀,最终活下来的就是所谓的蛊王。但这种蛊虫秘术极其损耗身体,甚至是以命换命,被反噬丢掉性命的事时有发生,只有密林中的神秘部族才能养出厉害的蛊王。
而西凉王今日拿出来的这个是蛊虫中极品,被称作百年一遇的双生蛊。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有人寻找半生也难得一对双生蛊。
所谓双生,乃母蛊与子蛊纠缠不息,生生不灭。如果将蛊虫放入人体,能相互感应,母蛊所在的体内没了生息,那么体内含有子蛊之人必定随之死亡。
谢钰眉眼清冷精致,瞧着西凉王手中的蛊虫,眼中也泛出兴趣。他微微侧头,却发现身旁的人已经没了身影,杯酒空空。
那双狭长眼眸眯起,眉间显出一丝不悦。
外头夜色如月,屋檐上却出现一个矫健身影,快速在屋顶掠过,如同鬼魅。
沈念站在高处往下看。
如果沈汐真的是被慕长音带走的,那么时月此时就在这宫殿之内。
不久,等看到从殿内走出的熟悉身影,沈念跃下屋檐。这名宫女穿的衣服明显王庭内的其余人不同,正心中烦闷,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石子。
此人正是秋时月。
她缓缓呼出一口长气,还是没能消解心中不快,还不知道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难道这辈子不能再回到大周,不能再见到公主了吗?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时月就鼻头泛酸,她立即抬头看月亮,不能落泪。她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毛病,竟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时月?”
时月先是皱眉,随后缓缓转身,直到看清眼前站着的身影才用力揉揉双眼,张开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公主?”
时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她太想念公主,所以出现幻觉了吗?
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全是掩盖不住的诧异,很快,时月的双眼溢满眼泪,带了哭腔:“公主,真的是你吗,不是时月看错了吗?”
时月快速走上前,想到什么开始四处张望,立刻捂上嘴巴不敢出声,只是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掉落。
倘若让别人发现了公主,那就是自己连累公主陷入危险。
沈念叹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时月,是我,我来这里带你回家。”
公主要带我回去。
时月泪水掉得更厉害了,她既欣喜又紧张,抬手用衣袖慌乱地擦了擦泪水,把人往外推:“公主你快走吧,一会儿要是有人发现你来了,会把你抓起来的,这里离大周那么远……”
不远处有夜间巡逻的人,隔一段时间就会查到这里。时间紧迫,沈念看着时月,眼中浮出笑意,认真道:“时月不怕,后日午时我会接你出去,那下面我说的话时月可都要记下来。”
时月狠狠点头,咬住下唇忍住哭声。
“我一定会好好记得公主的话!”时月一字不落地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什么信息。
况且宴席还未结束,不能离开太长时间。
时月咬住下唇狠狠点头,不落一字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重要信息。
谢钰说商队有办法将人从王庭内运出来,沈念半信半疑。后日午时,不论谢钰是否将人安然送出,她都会在宫门外等着,必要时会用一切办法将人带走。
在确认时月记住所说信息吼,沈念再次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两日就辛苦时月,到时候我们宫外见,不用太过紧张,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然后教你怎么做。”
时月知道公主肯定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自己,想着自己不能手足无措,不能让公主失望,她咬咬牙点头:“公主放心,我都记下了,到时候一定在宫外见到公主!”
等沈念离开之后,时月抚上胸口平复心情。很快,脸上又换回原先那副苦闷不已的神情。
一定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端倪。
宴席上歌舞还在继续,谢钰感受到身旁动静,眼尾微微上挑,唇角露出一丝浅笑:“看来殿下方才见到了想见的人。”
沈念瞧了他一眼,也笑着回:“算是吧。”说罢,目光便重新落在慕长音的身上。
宴席终于散了,慕长音推着轮椅出了殿门,却发现那里早已站着等他的人。
沈念唇角笑意恶劣:“大王子,在下曾去过大周的皇宫,大王子不如猜猜我见过谁?”
慕长音眸光猛地一沉,捏着朱雀的手指泛白。
他们彼此都知晓对方身份,也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只是表面没必要撕破这层真相。
忽然,慕长音开始咳出声来,好似嗓子里卡了什么东西,越咳越严重,挺直的脊背却不肯弯下。少许,他面容不改,只是笑意明显有些僵硬。
“皇宫如此之大,姑娘你不论见到谁都不奇怪。我身子抱恙,就暂时不奉陪了,还望见谅。”
慕长音说完便推着轮椅离开,沈念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渐渐沉下来。
大殿烛火静静燃着,寂静之中传来的咳声清晰可闻,沈汐看着缓缓而来的慕长音,眉心一跳,她捏紧裙摆,心底莫名发慌:“你喝酒了。”
慕长音止住咳声,睫毛垂着,将神情都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昏暗中,没有接话。良久,他抬眸静静看着沈汐,道:“你跟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相似。”
这句话貌似无关紧要,却令沈汐一怔。
不知怎得,沈汐脑中立即浮现出一张姣好面容,那是她不经意瞥见的一眼。虽然她没认真看过拓跋鄢长什么模样,此刻却猛然清晰起来。
她们的容貌是相似的。
沈汐身子一颤,往后退了几步。
她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