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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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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中昏昏沉沉的,眼前一片斑驳的光影流转,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手剖开他的胸膛,搅弄身体里的五脏六腑。

    耳边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子声音,小小的男孩趴在她怀里,手里不停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仰着稚嫩的脸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父亲?他们都不和我玩,都欺负我。”

    屋内烛火昏暗,女人眸中闪过复杂,揽过他喃喃安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愿儿,你有父亲,他会回来见我们的……”

    然后她唱起了一首哄孩子的歌,低低的嗓音回荡在夏夜,悠扬冗长。

    水声在耳边一晃一晃,发出好听的叮当叮当声响,水面漾起层层涟漪,铺开另一幅画卷。

    男孩高兴地拿着一块点心,跑过雅致的水榭花台,穿行在曲折的回廊,最后来到一扇精致的门前。他想要娘亲尝尝这块好吃的点心,却在迈进门的前一秒睁大眼睛。

    女人不再穿从前的破旧衣裳,鲜艳的裙摆如榴花般绽放。她端坐在桌案前,仔细将朱唇涂抹得红艳,镜中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

    一个陌生的男人从背后搂住她,粗暴的扯开她的衣服,大片肌肤裸露在外。女人却并不生气,反而娇笑更甚,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淫靡气息。

    白嫩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男孩愣愣地问:“娘亲,他是爹爹吗?”

    天旋地转,他再也记不清楚那日的场景,只能依稀记得那个男人鄙夷的眼神,粗劣的话语还有母亲的哭泣咒骂。

    她从未如此激动过,至少在他印象里,自己母亲一直是一个温和美丽的女人。但那日却如疯了一般哭喊不停,仿佛是多么厌恶憎恨,指着鼻子骂他下贱,孽种……

    耳边的鞭打一声一声不停息,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脑中不停回荡刚才的咒骂,一模一样的话,从别人嘴里不知当面私下说过多少次。可刚才,分明从自己母亲口中吐出……

    脑中不停交换着不同的光怪陆离,无数深处的回忆被悉数勾出来。

    脑后一痛,湿湿热热的液体顺着头发向下滑。他往后一摸,掌心立即见了红。几个孩子嘻嘻嘻地笑着跑过来把他围住,他缩在角落小小一团,任由他们将坚硬的石子砸在身上。

    那群孩子对他又踢又踹,脸上笑个不停。

    “你娘是妓子,你是妓子生的小杂种!呸,你这样下贱的东西,就不该活在世上!”

    “噗通”一声响,水缸里溅起不小的波浪,他奋力往上挣扎浑身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窒息感一点点侵蚀他的感官,他忍着呼吸不顺,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只能透过缝隙隐约看见漆黑的河水,以及一串小小的泡泡。

    最后意识朦胧之际,他竟恍惚看到一点星光,浅色的衣袂潋滟,裙摆在水里飘散飞扬,那般决绝那般义无反顾,像是只为他而来。

    是幻觉吧……冰冷淹没了全身,他无力地闭眼,任凭自己不断下坠……

    神仙高立于瑶台之上,怎会为他一介蝼蚁心软。

    但,身体的感觉却不似假。迷迷糊糊间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紧接着脸上挨了一顿扇,然后就是一阵哭声,哭得像死了亲娘一般,吵得他耳朵疼。

    白愿微微睁眼,就看见一个傻姑娘一边抹泪一边喊:“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哭的一抽一抽的,话都说不完整。

    然后唇上一凉,她鼓着腮帮子贴上来,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滴落到他脸上,顺着眼睑滑落至消失不见,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心莫名颤了一下。

    江静水抬眼就对上一双浅色的眼眸,瞳孔似水洗,琉璃一样的美丽。眼尾微微泛红,直直盯着她看,像话本子里摄魂夺魄的妖精。

    白愿半睁着眼眸,睫毛很长,一扇一扇的。拂到她脸上,一阵酥痒。

    “咳,咳咳咳咳咳……”

    愣了几秒,他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入的水也悉数吐了出来。

    她甚至是骑在他身上的姿势。

    江静水一骨碌从他身上爬下来,偷偷瞥一眼白愿,谁知正正好与他对上目光。

    白愿幽幽地盯着她,眼眸深处似有墨色翻涌,在配上那张苍白到几乎病态的脸,她合理怀疑,他想一刀把她抹脖子。

    鬓边还有几缕湿润的发丝缠旋在脸颊两侧,江静水将头埋在膝间,缩得像只鹌鹑,闷闷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死了你这么伤心”哭成那样,平时也没见对自己多有感情。

    她慢慢抬起脸,杏眸水汪汪的,两颊还微微泛红,实话实说:“有点,我害怕死人。要是你死了,我还要被连累……”

    头顶一声轻笑,江静水愣愣看见白愿俯身半蹲下来,他把自己放在和她同一高度。

    “多谢。”

    声音出奇的温柔。

    她有些意外地抬眼,却看见白愿若无其事地替她拧干衣裙的水,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她幻听了一样。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去。”

    江静水点头,刚一起身就感觉脚踝处传来酥酥麻麻的刺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扭着身子又挣扎了几下,如蚂蚁啃咬一样的滋味再度袭来。

    最终卸下阵来:“我脚崴了……”

    白愿掀开她裙角,看见白生生的脚腕处一圈触目惊心的红勒痕,皱眉道:“这怎么回事?”

    江静水说:“水草缠的。”

    忽而一双大手覆上她小巧的脚踝,江静水一惊,下意识想躲,却被一股温和的力道阻止。

    白愿掌心温热,带着一点薄茧,慢慢顺着腕间揉捏了几圈,刺痛感竟真的神奇的消失不少。

    她惊奇地问:“你这都会那你怎么不会水?”

    白愿微顿,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抬头问:“要抱还是背”

    江静水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问怎么回去,脸上一烫,她偏过头去,喉咙挤出:“背。”

    她趴在白愿背上不敢完全将身体重量压住,微微用手撑着,不多会儿胳膊就酸麻不已。

    “不舒服?”

    “呃没有没有……”

    她心虚地动动酸软的小臂,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想的,稍微一靠近脑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今日河边的场景。

    湿漉漉的衣裳,冰凉的触感,纠缠的气息……

    总之就是别扭。

    “你上次喝醉,我也是这样背你回来的,所以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像是她肚子里是蛔虫一样,白愿的声音冷不丁地顺着夜晚的凉风吹到她耳中。

    她咬唇,小心翼翼地试探:“我那次……没太麻烦你吧……”

    过了许久她都快要忘记了,其实关于那天,她所有的印象就是他们四人在酒肆相遇,然后巧巧和阿风吵了起来,之后两眼一睁就是自己闺房了。

    唯一记得还算比较清楚的就是那杯酒挺好喝的。

    后来再见,他不提,她也不好意思问。

    “有点磨人。”白愿如实回答。

    江静水莫名脸一红。

    “这次好好指路,若是像上次那样折腾人,我怕我会将你扔在路边自生自灭。”

    还有这事儿?

    江静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胳膊一卸力,她索性也不折磨自己了,乖乖地趴好任由他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

    清辉皎洁,月光如一泓清泉潺潺泻入人间,他们走在一处安静的小巷,旁边是灯火通明的喧嚣市集。月色悄然拂照,走过的蜿蜒小路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挺拔清隽的男子,背上趴着一个姑娘。

    “为何救我?”

    江静水看不清他的表情,忽而又听到他的声音:“不怕被我连累”

    方才走了一路有些困,她百无聊赖地抬头看月亮:“我水性虽说不上好但还过得去,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况且你还救过我那么多次,我当然得知恩图报了。”

    “嗯。”

    白愿声音很低,算是对她话的回答。

    他走的很慢,离息生堂还有段路。她挣扎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环住他脖颈,脸也顺势靠在脊背上。

    后半段的路两人相对无言。

    江静水却看见,他耳朵红了。

    “到了。”

    在离息生堂还有几十米远的距离处白愿停住,却并未将她放下。

    江静水点点头,谢过他后从他身上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她抿唇道:“你,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我自己回家。”

    白愿点头。

    她目送白愿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才舒出一口气慢慢走到朱红的大门旁。

    幸好走了,不然要被看见她爬墙的风采。

    她拍拍手,有些犯难地看着高高的墙面,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攀上……

    手臂酸麻使不上力,一个不留神,她“咚”的一声砸到地上。幸而跌落的这块地有厚厚的草坪垫着,却还是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还未挣扎起身,眼前就被一片黑影笼罩。江静水心道:完了……

    果不其然一抬头,就看见江恒川黑着一张比锅底还沉的脸盯着她。

    本想今晚先偷偷溜进来,明日随意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没想到直接被抓个正着,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了。

    “爹……”她垂着头怯生生叫了句,这时候认错总没错。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还险些以为你是我祖宗!”

    预料之中的暴怒,江静水心虚地不敢说话,没出息的当起了缩头乌龟。

    江恒川面色铁青:“你干什么去了?”

    “没……没干什么……”

    “还没干什么?”他怒不可遏地拂袖“深更半夜!你要不要那面镜子照照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弄成这副鬼样子你跟我说没什么?那要怎么样才算有什么?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江静水被他这样吓到,霎时噤若寒蝉,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今天看见……张奇了……追着他跑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小心掉到河里,但让他跑了……”

    她低头:“我知错了,爹。”

    江恒川的脸色总算稍稍缓和了些,绷着脸“哼”了一声:“你简直是无法无天,那张奇是你能轻易抓到的?遇到危险不知道躲反而一脑袋往前冲。”

    看见她身上衣服还湿着,夜风瑟瑟,到底语气软了下去,他摆摆手:“赶紧回去,下次再半夜这个时候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蹑手蹑脚地回到房中时,隔壁巧巧已经睡熟,呼吸声清晰规律。她泡完澡疲倦地躺在床上,手握着脖子上的玉,目光描摹着窗外柔和的月亮轮廓,思绪也随之飘散。

    今晚的月色很美。

    白愿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回到了他幼时,小小的孩子走到哪里都会听见不堪入耳的议论咒骂。大人们不怀好意地讥讽,同龄的孩子也不和他玩,时常拿石子砸他。

    每次他都是带着一身青紫沉默的回家,起初那个女人还会将他搂在怀里安慰,掉几滴眼泪。后来他们去了另一个漂亮的地方,他可以吃饱饭,甚至不用挨打,只需忍受几句不痛不痒的骂便可。

    但后来,娘亲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陌生,对他也不似从前那般好。她开始换上华美的衣裙,每日画眉梳妆,屋里总会来不同的男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父亲。

    娘亲也不再提他的父亲了,有时会疯癫得大哭大叫,拿着剪子的手总会在最后刺向他时及时止住,然后一刀一刀划在自己身上,鲜血滴答滴答的顺着她指尖砸落在地上。

    画面一转,记忆里的繁华房屋破败不堪,后院里是曾经差点要了他命的大水缸。缸里盛满了水,安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一个男人淫笑着向他走来,嘴里咕噜什么他听不清。身上的伤痕一道接着一道显现,他站在那儿像感受不到疼一般,直到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水缸。

    他冷冷的抬眼,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尖刀,狠狠地刺入那人的脖颈,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活。

    身前笼罩一个巨大的黑影,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叫他“好孩子”,然后朝他伸出手。

    就这样,他被他带了回去,收他做义子,教他武功。

    在那个隐世的山庄,他第一次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父亲,也明白那个男人心中滔天的恨意。

    凭心而论,他对自己很好,武功绝不吝啬,吃穿上也不亏待。他想,自己是愿意将他视为亲人的。

    门外雷声大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睡眼朦胧地寻到一处刺眼的光亮,屋内到处都摆着烛台,昏黄的烛火如鬼魅般摇曳,诡异的令人胆寒。

    他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狰狞丑陋的脸,男人穿着黑色斗篷,在无人之时取下面具。刀疤自额头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是要把他整张脸劈开。

    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中女子身着红裙,手里捏着一朵花,笑得明媚热烈。他对着它喃喃自语,然后虔诚地亲吻。

    小小的身影死死捂住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画中的女子,分明是他的母亲。

    眩晕感侵袭他的大脑,嘀嗒的水声尤在耳边回荡。再次睁眼时,他浑身湿透的躺在地上,河边水声潺潺。

    月光普照大地,穿着轻绯色衣裙的女子悄然而至他身前,带着若有似无飘渺的馨香,像山间美丽的精灵。

    潋滟的衣角被风吹扬起好看的弧度,她贴近,柔软的唇贴上他的,密如蝶翼般的眼睫轻颤,花香萦绕在他鼻间,心神荡漾。

    纠纠缠缠的分离后,她扬起笑脸,一双杏眸水盈盈的,好听的声音响起:“我可是天上的仙女,此番下界乃是特意为寻你而来,你可愿与我一同去那天宫,做一对快活神仙”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没说话,眼睛却始终未从她脸上分离片毫。

    女子似愠怒,双颊染上桃红,眸中怯怯泛起水光:“你不愿意吗?当真不想与我快活”

    白愿喉结滚动,无端生出一股燥意,他伸手替她拂去脸上残留的水珠。女子瞬间欣喜地贴过来,柔软的身体挨着他,他抬手拥住那片柔软,感受她的玲珑纤细,掌下抚过她的蝴蝶骨。

    她伏在他肩头,气吐幽兰:“白愿……”

    梦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瞬间惊醒坐起。额角滑过汗珠,身体的异样清楚的告诉他自己刚刚梦中的荒唐。

    白愿烦躁地喝了壶酒,躺在床上枕着手臂,一腿曲起抬头瞻望天边。明月高悬在天上,蝉翼般透明的银辉晕染了清冷的黑夜,朦胧地不染纤尘,很美。

    他突然想起一句诗:月明花影人如玉,美人婀娜倩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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