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水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走没多长时间就兜转到了一条小巷。转角有条街市,不算热闹,却也人来人往。
街口摆着三两木凳,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坐在上面闲聊,声音清楚准确地落入他们耳中。
“你们说那个张奇是不是犯了失心疯?昨晚死了个人他哭天喊地地叫什么掌门掌门的,还喊着要为他报仇。”
“就是,大晚上吓死个人!吵得我睡觉都不安稳!”
“老婆都快生了,不在家安心照顾,还成天往外面跑。”
“谁说不是呢,就他那样的竟然还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瞎了眼看上他的。”
“哎,吃瓜子不昨个儿去南街炒货那儿买的,香着呢!”
一个手里灵活打着针线的女子腾出手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长瓜子来回分。递到一个穿着麻青布衣的女人时,她摆摆手,挎着竹编的篮子起身:“不了不了,我得赶着去买布呢,前几天一直没卖完。”
待那女人走出拐角,江静水连忙上前讨好地笑笑:“大娘,您刚刚说到那个张奇,您认识他?”
女人戒备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连连摆手:“不熟。”说完就要离开。
“诶等等,我找他有点事,能向您打听一下吗?您知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或者平时会去哪里?”
“我又不是他娘我怎么知道?赶紧让开,耽误了我卖布你赔我钱啊!”
她挎着篮子,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临走前还不忘重重地撞了下她的肩膀,扭着肥胖的腰身,嘴里念念有词:“见了鬼了,一个二个全来问他的事。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净打听男人的事。”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莫名感觉后脑一阵凉风。回头一看,方才闲聊的三两妇人此刻正排排坐,目光探究地看着她。
那个一直做着针线活的女人此时也停下动作,嘎嘣嘎嘣地嗑着瓜子,脚下一堆瓜子壳。
“我……”
来都来了,她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你们认识张奇吗……”
其中一个女人说:“认识啊,我们住一条巷的。往前走二里左手边就是他家,但是刚刚来了一群人,把他老婆给带走了,他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手里的瓜子磕完,她拍拍手,白屑乱飞。女人撇撇嘴,有些怀疑地问:“你不会是他相好的吧?”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
江静水震惊地睁大眼睛,心道她怎么想到这方面去了,赶忙否认。
提着一口气出了巷口,她拍着胸口深呼吸,见到白愿端坐在一方桌前。翠绿的茶水表面飘着一点白沫,他微微抿唇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搁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完了?”
“你为什么不进去问?”江静水烦躁地抓抓头发,看她出力不讨好,自己又是偷懒又是喝茶,坐在这里像个大爷。
“你没让我去。”
白愿起身,似乎觉得这理所应当。
“走吧,去白羽门,能问得比你在这里的多。”
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江静水抿抿唇,跟着他一起离开。
身后聚集在一起的女人探头探脑,又是惊讶又是感叹。
“原来是有了郎君啊,怪不得刚刚反应那么大。”
“要我说你就是嘴太碎,好端端地拿她和张奇那个死伥鬼开什么玩笑?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又有那么俊俏的郎君,能乐意听你那话”
女人吐吐舌头,把织布的长银针往头上一扎,拍拍裙子起身:“我不说了行了吧,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去吧。”
白羽门客堂,他们到的时候白流年匆匆离开,谢淮安正和一个弟子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过来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拍拍那弟子,小弟子点头退下。
“谢淮安。”
江静水走上前问:“是在说关于张奇的事吗?我和白愿今天碰到他了,你知道我们看见什么了吗?”
她凑近说:“他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跑到一处荒郊,祭拜杜耀明掌门,还说他死得冤枉要给他报仇。我们找到他住的巷子,街坊邻居说他家里人被带走了,是白羽门做的吗?”
她一口一个“我们”,听得谢淮安心里不是滋味,长眉也轻轻蹙起。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啊?你发现什么了吗?”
谢淮安烦躁地压下心中纷杂,看了眼她,还有一同进来的白愿,心口堵着的火噎得他难受。他抿唇道:“江姑娘有什么事直接问其他弟子便可,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罢便径直离开,经过他身侧时还特意偏开身子,不让自己触碰到她一丝一毫,连个眼风都没留下。
空气停滞了几秒,江静水愣在原地,吞咽的口水都感觉干涩。
原来昨天他不是反常,也不是心情不好,就是单纯的不想理她,可她又没做错什么。既然要生气,要发脾气,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理由?
白愿在离她不远处站着,望着谢淮安的背影微微挑眉,随后凉凉地瞥她一眼,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一旁一直站着的弟子很有眼力劲儿,这时上前主动说:“江姑娘和白师兄是想知道今日张奇的事情吧?正好我也随着大师兄一同前去查的案。”
他说:“我们找到他家时,发现家中只有他怀孕的妻子,屋里陈设很破旧,连基本的生活器具也不齐全。听他的街坊邻居说,张奇此人因着曾经做过大门派的弟子自视甚高,从不与他们打交道,加上她的妻子貌美,惹得不少有妇之夫垂涎,所以对他们一家都颇有微词。”
和她听来的消息差不多。
“他早几年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刚到的时候还很富裕,后来染上了赌瘾,做生意赔了不少钱,把家底全输空了,却在最落魄的时候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不过……”
白愿坐在桌前,修长的指骨扣着桌面,一下一下的发出“哒哒”声响。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却始终未喝一口。
从刚才一直听到这儿,他始终不发一言,对此时小弟子眼中犯难以及明显的停顿置若罔闻。
“不过什么?”江静水有些急:“你快说呀?”
小弟子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我们查出来,他的妻子,曾经是杜掌门的夫人。”
“你说什么?!”江静水本想喝口茶压压惊,结果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狠狠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情节下属娶了主子的妻子,现在主子死了,他大喊冤枉还要为主子报仇。
难不成是张奇觊觎杜掌门妻子美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再把他夫人掳来,如花美眷快活一生?
那他闹这出岂不是多此一举
可既然他对杜掌门那么忠心,那娶了人家妻子好像也不太说得过去,毕竟横刀夺爱可非君子所为。
话本子里都没他们精彩。
白愿睨了一眼还处在震惊之中的江静水,立马就能想出她现在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眉目微敛,他扣了扣桌面,出声提醒:“想好怎么编一出戏了没?”
江静水一个激灵,尴尬地咳嗽几声。
转眼到了夏季最热的时候,后院的花草全都耷拉着脑袋,蔫得边角都起了卷。蝉不分白日还是晚上,趴在树上不停歇地一声声鸣叫。
屋里放了满满一箩筐的冰块,她却还是觉得浑身热,比以往每年夏天都要热。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江静水窝在凉亭的软榻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一点精神气儿都没有。
她想起那天问小弟子的话,他说张夫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从被带回来一直状态都不好,根本问不出任何话,更不喜被打扰。
还有张奇,他失踪了很久。白羽门的弟子查了许久愣是没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她跑了白羽门好几次,有意无意地问起谢淮安,原以为过几天就好,却愣是连他一面都没见到过,分明就是在故意躲着她。
她翻了个身,面向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瞬间觉得牙酸。
这几晚也是连着睡不好觉,只能早上顶着个大黑眼圈,趁着午间的好阳光窝在凉亭这儿,熏着安神香才能浅浅入眠一小会儿。
“唉……”
她长长地叹口气,闷闷地想:看来事情解决之前,她是不能安稳睡个好觉了。
越想越难过,她捂着眼睛遮住刺眼的阳光,哼唧哼唧地在软榻上滚了个来回。
下午实在憋得无聊,准备出门散散心,顺便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点心果子之类的,或者新开了哪家店铺,正好可以去光顾一下,也好消磨消磨时间。
刚走没一段路,就被迎面一阵风劈头盖脸地刮来,混着地上的泥土灰尘,呛得她直掉眼泪,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谁啊!长没长眼睛?!
她刚要破口大骂,又被狠狠一撞,东倒西歪地差点跌倒。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路面上狼藉一片。糖水点心被碾碎糟蹋撒了一地,瓜果蔬菜纱布也无一例外,被踩踏地不成样子,地上湿漉漉的这一块那一块斑驳。
耳边尽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她抬手扇了扇呛人的灰尘,盯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越看越熟悉。
张奇!
又是他!连衣服都没换,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祸害!简直是祸害!
她狠狠地扯扯嘴角,撸起袖子就往前冲。
追了好一会儿却始终看不到人影,不仅方向被带偏了,连人也跟丢了。
她累得实在跑不动了,弯腰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白皙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感觉嗓子眼像被人掐住一样呼吸困难。
明明方才还隐约能瞧见身影,怎么一恍神就不见了?这张奇又干什么亏心事了?天天一见面就被人追着跑。
不远处“扑通”的水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江静水疑惑,有人落水了?难不成是张奇
她蹙眉,放轻脚步慢慢地向那边靠近。河水不算浅,人已经完全陷下去,看不到头脸,只余玄黑色的衣角遗留在水面飘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
河边的草地上还躺着一柄漆色的长剑,剑身欣长,尾端锋利,通身没有任何装饰,寒光凛冽。
河水渐渐归于宁静,水里的人也没了动静,不断向下沉去。
江静水咬牙提着裙子“噗通”跳入水中。小时候调皮捣蛋惯了,什么上树抓鸟下河抓鱼她一个没落,索幸水性不错,这时候还能派得上用场。
但白愿好歹是个男人,身量摆着那,她自己一个人从水里游出来上岸容易,再想拉上个人怕是不好说。
眼睛长时间在水里睁着又酸又涩,她游了很久终于找到下坠得不省人事的白愿。刚想要动就察觉脚腕的异样,挣扎了好一会儿她心一横,徒手掰断缠人的水草之后手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痛。
江静水不可避免的“咕嘟咕嘟”呛了好几口河水,憋着一口气破开水的阻力,抱住白愿费力地游向岸边。
刚一上岸,她就瘫在地上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剧烈地咳嗽,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难受的差点吐出来。
白愿重死了,要不是自己福大命大,要不是那几根水草不算坚韧,刚刚说不定得交代在那儿,他俩都得英年早逝。
“白愿,起来。”江静水胡乱对着他的脸一顿拍。
没动静?
“白愿?白愿!”
她看着直挺挺躺在身边的人,小心地咽了口唾沫,不会死了吧?想到这,她瞬间毛骨悚然。
她又试探地戳戳他,然后……
还是没反应,江静水哭丧着脸,心道:完了完了!她好不容易救上来的人啊!他要是死了,自己还正好在他边上,八张嘴都说不清!
她不死心又颤颤巍巍地试白愿的鼻息,然后脑中一阵惊天霹雳。
真没气儿了……
!!!
白愿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唇色煞白,清隽的脸上全是水渍,衣袍袖角也沾上不少草屑灰尘。落日的余晖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几分脆弱感。
一阵死寂过后,江静水倏地哭出声,边哭边狠狠按着他胸口挤压,折腾地手酸麻不已,又抽泣着俯身贴上他冰凉的唇,努力把口中的气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