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雾
檀桌上放着一张宣纸,纸上描描画画了一幅龙舟图案和几团乱麻,像缠绕在一块儿的丝线。江静水撑着下巴向窗外望,手上一时没收住力,墨汁滴在纸上划拉出一横,发出“拉拉”的声响。
她低头一看,毛笔竟不小心沾到了点唇的朱砂盒里,白色的宣纸上跃然一个鲜红的“十”字,鲜艳的晃眼。
她烦躁地挠挠头发,瞥到身旁的巧巧正喜滋滋地摸着那根兔子玉簪爱不释手。
把黑红一片的纸揉成一团丢开,她半躺着靠在软毯上眯眼:“前几天不还说讨厌人家吗?这才离开多久就开始想了?”
“小姐!”巧巧“哼”一声,脸一偏:“谁想他了?我就是觉得这根簪子不错,瞧着好看,算他还有眼光。”
“哎呀。我的好巧巧,你知不知道睹物思人?”江静水站起身:“他今日送了你东西,日后你每一天见到这簪子就能想到他了,这和日日见有什么区别?”
“真的吗?”巧巧半信半疑,突然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因为刚才她看这根簪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风,当下就信了十分。
“原来他这么心机我就说他不怀好意!”
江静水:“……”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她把簪子放在烛火下仔细端详,又伸手敲了敲问:“你怎么选了玉的小兔子玉的容易断,不结实。听我的,下次选金的。”
巧巧当即眼睛放光,可一想又觉得不好:“不行不行,金的小兔子就不好看了,巧巧还是喜欢玉的。”
“嗯……你说的对。那我改天给你捉只活的,活的小兔子一定更有趣!”
“好呀好呀!”巧巧高兴地扑上去,撞得她一个满怀。
打闹了好一阵,江静水累得瘫到床上,睁着大眼睛望床板:“今天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睡着……”
巧巧也跟着一起躺上去,两人并排挨着:“小姐是在想今夜河中的事吗?”
她闭着眼睛艰难地点头,前些天因为李林的事天天晚上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安睡好,又给她遇到这种事情……
“巧巧,你怕不怕”
“有一点吧,”巧巧掰着手指说:“但是我没有看清楚脸,当时好多人都围着看,阿风替我挡着,我只看见破烂的衣服。”
她转过头:“不过那味道好难闻,熏得我快吐了,我旁边有好几个小孩一边吐一边哭。”
“那你晚上会不会也做噩梦”她只关心今晚是不是又不能安睡,像之前那样辗转至天明。
“那应该不会。”巧巧小脸拧得皱巴巴的,还在想今夜看到的画面:“我从来不做噩梦的。”
“唉……”她叹口气,缩进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顺着床沿滚了滚,烦躁地闭上眼睛。
次日,天光大亮。江静水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拉开窗台,刺眼的阳光透过窗纸涌入,她抬手遮了遮眼睛。
“爹爹呢?”她问,昨日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巧巧说:“堂主一早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听说是为了昨晚河中死尸的事情。其他不少门派的弟子也去了,毕竟是明华门,兹事体大,总要有一个交代。”
明华门……交代……
她站起身:“巧巧我出去一下。”
白羽门。外间早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群人,隔着帘幕七嘴八舌地议论,众说纷纭。
里间,戴着面纱的弟子掀开白布,露出担架上腐烂不堪的尸身,江恒川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拿着工具仔细检查完后站起身。
“死者为男,左手小指断指,腿骨有伤,身上有明华门历代掌门携带的玉佩,年龄也在五十岁上下。”他神色凝重,得出结论:“当是杜耀明杜掌门无疑。”
“这不可能。”白流年皱眉:“明华门已淡出武林多年,杜掌门也隐世许久,怎么会突然出现,还……还变成这样。”
“没什么不可能的。”常宁突然开口:“毕竟十几年前,明华门是一夜消亡,背后隐情至今无人知晓,说不定是被仇家寻仇也说不定。”
江恒川说:“有这个可能,这具尸身死亡已经有段时间,致命伤是胸前的这一剑,又被沉河泡至如此,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也极有可能。”
白琼华闭了闭眼:“那就宣布吧。”
正厅内,三位掌门站起宣布完此事结果,瞬间激起一片躁动,外间的百姓和弟子个个探头探脑想要往前挤,场面哗然。
“怎么可能?明华门都多少年没消息了,更何况死得还是杜掌门,怕不是诓骗我们的吧?”
“你想什么呢?这可是江堂主亲自验的尸,三位掌门共同商议的结果,根本没必要说谎,我看呀,八九不离十就是杜掌门了。”
“那凶手呢?凶手抓到了吗?”
“是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竟敢行凶!啧啧啧,你们是没看见昨晚被抬上来的样子,如此凶残,何愁何怨!”
不安的气氛如乌云般弥漫在四周。
常宁阖眼复又睁开,长叹一口气说:“诸位请稍安勿躁,十七年前明华门无故消失的旧案还未有头绪,如今又传来杜掌门身死的噩耗,凶手却不知所踪。大家放心我等定会严查此事,还杜掌门一个公道!也请诸位莫要夸大也莫要惊慌,配合我们调查,常某在此先多谢各位了。”
一番安抚下来,激愤的情绪被渐渐抚慰,人群散去,天也将近正午。
有白羽门的弟子来报:“昨晚是一个叫张奇的人发现尸体的,也是他引导围观的群众发现尸身只有四根手指。弟子查到此人原是杜掌门门下弟子,后明华门消失后他也不见踪影。”
白流年说:“那他人呢?”
“昨夜事发突然,弟子注意到他时本想跟上去,谁知夜里漆黑又加上人群混乱,让他跑了……”
白流年皱眉:“掌门身死,下属却逃无踪迹,还鬼鬼祟祟出现在尸案旁边,实在可疑。”他俯身拱手做礼:“流年自请前去查明真相,还明华门一个公道。”
常宁拂袖坐在紫檀木桌前,不紧不慢地抿了口热茶:“此事不用你操心,凶手迟早会被缉拿,跑又能跑到哪里去,白羽门会派弟子前去查明。大家商议了一上午都累了,回去歇息吧。”
江恒川欲言又止,起身拍了拍常宁肩。
“爹,我怎么觉得常掌门有些不对劲”江静?挨着他小声问。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江恒川撂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江静水摸摸鼻子,心想他也有点不正常,换作平时早骂她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正想着,肩膀就被擦了一下,衣料摩擦出“沙沙”的轻响,她偏头,谢淮安目不斜视从她身旁经过,一个照面也没打,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谢淮安。”
没反应
“谢淮安!”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清亮。却被留下一个快要看不见的青色背影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看都没看她一眼。
江静水呆呆站着,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自言自语道:“他是不是没听见”
不对,这个想法立刻被否掉,不可能,她叫得那么大声,聋子才会听不见。
“他一定听见了!他就是不想理我,他是不是不想理我”
“嗯。”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江静水咬唇腾地回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只红眼的兔子。
白愿以为她没听清,难得开口又重复一下:“他不想理你。”
江静水:“……”
狠狠剜他一眼,江静水转身大步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到底怎么回事,可她搜肠刮肚地也没找出来到底哪里惹得他生气,既然生气为什么不讲出来?为什么要不理人?
想着想着“咚”的一声迎面撞上一个人。
“你!”
她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男子,微弓着身子,头低地极低,看不清脸。
她张口刚想要道歉,就猛地被他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地撞向一旁,手臂磕在粗糙的墙面,瞬间显出红印子。
她吃痛地揉揉掌心,眯着眼睛不敢看那处血糊,疼得龇牙咧嘴,暗道以后出门一定要提前看黄历,免得像今日这样诸事不顺还见血光之灾。
眼前好不容易恢复清明,就看见地下躺着的一串乱麻。她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串丝线,红黑黄蓝四种颜色。
是端午小孩子会买来戴的丝线,缺唯独,少了白色。
“站住!”
江静水顾不得手掌钻心的痛,噌地站起来往前跑。那人听见身后的声音跑得更加迅速,还顺带掀翻了路边摆着的摊品,瓜果布帛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横七竖八的木条“砰”的滚到路中央,险些砸到一个路人,气的他破口大骂。
“没长眼睛啊!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缺德事儿,做贼心虚,别让我逮着你,呸!”
“你在这儿做什么?”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
江静水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她喘着粗气问:“怎么又是你天天神出鬼没的。”
“你看见他往哪儿跑了吗?”
白愿抱臂斜靠在一根柱子旁,闻言睨了她眼,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向东的方向。
好歹还有点用处,江静水咽了口唾沫,抓着他胳膊就往东跑。
“你干什么?放手!”
“别说话!”
她双手紧紧捂住白愿的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又因为他实在太高,这样举着手实在不舒服,所以干脆踮起脚,像挂在他身上一样。
两人挨得极近,藏在一棵粗壮的树后,四处弥漫着不寻常浓烟,烟雾缭绕,似真似幻,从背后只能隐约瞧见一抹氲绯和玄黑交叠。
白愿垂下眼眸,看见身前的那个小脑袋时不时探出一点窥视,然后再缩回来,再去看……比做贼还心虚。
浓浓的白烟愈来愈浓烈,弥漫在空中又被风裹挟着钻入鼻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呛得人想打喷嚏。
江静水动动鼻子,刚刚张口就被一只大手捂住,湿滑的舌尖不小心舔到掌心。白愿明显颤了一下,却强忍着没松手,抿唇小声道:“别出声。”
那个男子跪在地上,破旧的茅屋门大开,他对着桌前不断地磕头,口中含含糊糊地念叨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呜咽的哭腔。他们离得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大概能看见他似乎是对着一块木碑说话,桌案前积累了厚厚的一层香灰,香炉里插满了香头。
江静水看了眼四周久久不散的白雾,难怪。烧这么多的香,是有多对不起墓碑上的人。
唇前捂着的力道松了不少,又是一阵浓重的烟雾钻入她鼻腔,鼻子艰难地动了动,她努力想要遏制,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声响。
“咳咳咳咳咳……”
“谁!谁在哪儿!”
两人对视一眼,江静水率先说:“对不起,我没忍住……”
林中雾气甚重,她一路跑来又被熏得头脑发晕,此时呼吸困难还有些腿发软。
眼前一阵凛凛的白光,江静水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白愿的剑就已然出鞘,一手捉住正准备逃跑的那人,将他逼摔到地上,剑尖抵着他的脖子,吓得他一个哆嗦。
他抬眼瞧了瞧桌案前的木碑,又转身盯着他:“你就是张奇不打算解释一下?”
江静水回头,木碑上赫然刻着“杜耀明杜掌门之墓”八个大字。
见他没反应,白愿“啧”了声,锋芒的剑尖一转,瞬间挑断了他几根发丝。
“我说我说!”
张奇举着双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满脸惊恐,抖着嗓子回:“十七年前,明华门一夕之间惨遭灭门,幸而门主福大命大,带着剩下的弟子活着出来,从此不再问江湖事,安心隐居。”
他猛地抬头,眼尾都沾上猩红:“可就在前几日,掌门却突然被贼人所害。他被一箭穿心,还沉入湖底受尽侮辱。我,我跟了门主几十年,实在不忍他被这样糟蹋。所以,我要为他报仇!”
白愿静静听完他的话,悬在他脖颈处的剑却未放下:“你刚才说,明华门是一夕之间被灭门可江湖传言,它是一夜淡出江湖,从而消失不见。”
“我……我……”
张奇明显结巴起来,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紧张:“明华门确实是……遭人追杀……其中隐情不是我能知道的,后面的事也不过是江湖传言罢了。我只知道我们门主死得冤枉,我只是想替他报仇。”
白愿眼睛微眯:“你怎么知道他死得冤枉?”
“我……我们门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难道还不冤枉吗?”
江静水盯着明显变得慌乱起来的张奇说,“你方才说要替你们门主报仇,那你可知是谁杀了他?事发时你在场吗?”
“我……我……不知道是谁杀了门主。也没亲眼看见……”
“你既然都没亲眼看见那你怎么就确定这一定是杜掌门,说不定是你认错了。”
“不可能!他就是门主!”张奇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眼睛睁地浑圆,嘴唇也打着哆嗦:“我不会认错!门主的玉佩在身上从不离身,连跌断的腿骨都对上了。”
“说谎。”
白愿眼神凌厉:“那具尸体上的腿骨是粉碎性的骨折,内踝也存在损伤。若是跌伤程度根本不会如此,分明是被人打断的。”
他眯了眯眼走到张奇身边:“你也说了,你跟随他几十年了,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我……”张奇被吓得倒在地上,惶恐地不停摆手,状态逐渐癫狂。
趁他们放松之际,张奇猛地从怀里抓出一把白色粉末挥向他们。
漫天的粉尘糊住了视线,江静水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睛也酸涩的要命,生理性泪水哗哗地往外淌。
等再次睁眼时,早已没了张奇的踪迹。
“他来阴的!”
江静水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抚着胸前好一阵咳嗽,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
白愿收了剑,淡淡瞧了一眼这处隐匿于郊外不起眼的破旧茅屋道:“走吧,他不会再来这了。”
“那就这么让他走了?”
“来者终须来,去者还须去。”白愿走出茅屋,迎面走进弥漫的大雾里,挺拔的身形渐渐没入烟雾,丢下不清不明的一句:“他还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