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年往事
法租界马斯南路的阁楼上。田雨叼着烟,又开始旋转收音机旋钮,她显然在等这个时刻,所以很准确地捕捉到了重庆发出的短电文。
杜衡在一旁将点划都记下来,但是田雨并不需要任何密码本。自从三年前那次行动失败后,她就遵从江行舟最后的警告,再也没有与重庆联络,但是重庆呼叫会在每天凌晨准时发出,任何人都可以接收到,不过只有她知道是在呼叫自己。
“呼叫田鼠?” 杜衡说。
“田鼠是我的呼号。”
“这些年重庆一直在呼叫你?”
“大部分时候。这个频道会先发一些加密电文,有长有短,那不是给我的。不过在最后,他会呼叫我。”
“这是你今天打算搬出电台的原因?但是,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直没回应?”
“因为江行舟警告过,如果行动失败,很可能是因为内奸,内奸可能出现在每一个环节,可能会嫁祸给我洗脱他自己,这样我就会出现在军统的锄奸名单上。他还说,如果没有推敲好每一个细节,找到那个内奸,就不要回复。我也一直没想明白,呼叫是不是为了引诱我出现然后……”
“然后把你做掉?”
“有这种可能。”
“那怎么办?你现在一脑子浆糊,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只有一个信得过,而且聪明伶俐的朋友可以帮你,你却不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别贫了,我现在就把当时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帮我复盘,看看当时是哪个环节会有问题。”
“好,我去拿酒,酒能让脑子转的快些。”杜衡终于找到了可以喝一杯的理由。
田雨的思绪慢慢回到了3年前,也就是1938年,具体日子她记不太清了,但是天气挺冷,大概也是秋末冬初时分。
她记得那一日,自己按照计划前往新加坡路孤军营外,等谢晋元团长带队出操,并升起青天白日旗。
她挤在人群里等待时机,想要向趁群众涌上前,工部局派驻的士兵开始喝阻时可能会产生的混乱,乱向军营里送进一份地图。她需要孤军营的一名曾经在狄思威路附近挖过工事的88师工兵在上面做一个关键记号,一切都已经约定了,就看什么时候能靠近铁丝网。
她挤过人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闪到前面,正是几天没见到的组长江行舟。
江行舟长得挺粗犷,穿一身粗布长衫,戴了礼帽和副眼镜才遮挡住眉宇间的戾气,现在看着就如同什么铺子的掌柜。
“任务取消,跟我走。”他撂下话,头不回就走了。
田雨有些不忿,她已经两天没见到江行舟,正有一肚子话想抢白两句,但是江行舟没给她机会,一时也只能气鼓鼓跟着他走,两人一起进了靠近老县城的华成路上一间旅社。目下她们就落脚于此,以夫妻的名义。
江行舟看出田雨仍然有些生气,看来暂时只能谈公事,于是取出一张照片丢在床上,照片是一名衣冠楚楚的大胡子洋人。
“上面交托的新任务就是他?”
“这个人给上面写了一封信,说是有重要情报,足够颠覆目前局面。他用的化名是黑杰克,我这两天查了一下,他搭乘太平洋飞剪号的机票上用的名字是约翰尼j蒙哥马利,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江行舟一边对着镜子换衣服一边说。
“照片像是偷拍的?”
“他亲自跑去租界里的江苏第二法院送了那封信,我们的人偷拍了这张照片。这样明目张胆地举动让陈恭澍觉得,也许他有些真东西在手里。”
“什么样情报?”
“信上没说,老练的掮客在询价前,都不会抛出太多细节。我等会儿去会会他。你不用去,上面另给了你任务,去南市38号货栈码头接人。”
“接谁?怎么接头?”
“任务紧急,来不及交代暗号,所以我让重庆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应该是松江训练班时的同学,他会带一些这次任务需要的东西来。”
“是什么样东西?炸药还是窃听器?”
“……都不是,其实是假钱,五十万美元的假钞,这是对方开的价,用来买他的情报。”
“付假钱买情报,上面也太……儿戏了吧?”
田雨感觉到一股怒意从脚底升起,自己和江行舟在这里天天冒着杀头的风险,上面却这样敷衍了事。
“是啊,很儿戏。”江行舟对着镜子打上领带,又换上西服。“看来,上面也没觉得会是什么真的情报。去年,也是一个美国人自称能说动美国议会发起对中国的捐助,省掉一半的飞机货款。结果,十万银元丢进黄浦江,响都没听到一声。”
“既然知道又是骗子,那为什么还要见?用假钱骗他的假情报?亏上面想的出来。”田雨说。
“因为这个洋人说,他也可能把情报卖给日本人,他的情报对日本人可能更有用。”
“要挟?全世界骗子不都会这手拴马桩?”
“这就是老练的地方,明知道你知道他可能是假,仍然能牵着你走,高级的局不需要阴谋,都是阳谋,都是摊在桌面上的算计。所以陈区长没得选,让我去看看,如果是假的,由着他去骗日本人,如果是真的……想办法弄到情报,再……”
“再怎么样?”
“再视情况而定。”
“什么叫视情况而定?”田雨一时跟不上思路。
“你要知道,有的情报可以卖两遍。我们必须确保他不会把情报再卖给日本人。”
“灭口?”
田雨坐在床沿上看着江行舟背影,目光有些迟疑。她一时想起很多不堪往事,也不知道这些年在租界里搞的这些爆破和暗杀,杀死的汉奸不少,但是也连累无数无辜,搞得天怒人怨,很多爱国报纸也开始批评这种在大街上,全不顾多少路人,乱扔炸弹的做法。而且你每杀掉一个他们的人,他们马上就会派一个更狠更毒的来;田雨有时候也会怀疑,这样的政治暗杀对赶走日本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战场上的军队依旧在溃败,国土还是在沦丧。而自己的性命在远在重庆的上级眼里,从来是无足轻重的,仅她所知道当年与自己一起学习收发报的同学,被派去与报务无关的各种刺杀任务,已经死了一大半。
上峰甚至不敢将真钱交给自己和江行舟。江行舟故意没说破上级的另一重心思,其实是怕特工卷钱逃走或者投敌。去年那打了水漂的十万银元,据说就是军统特工和外国骗子合谋的,经手的特工也失踪了。
“我们和76号在租界里的暗杀比赛快到头了。这次任务结束,我们一起回重庆,然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什么地方?”
“缅甸仰光。日本人泰国建立了一个新的情报机构,负责人还不清楚,不过,一定是要在那里搞事。军统要派人去仰光建组,已经内定了我当组长,我要求带上你。那里山高皇帝远,军统家法管不到我们,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
“山高皇帝远……”田雨苦笑一声,“你乡下老婆孩子呢?”
“昨天我给家里去了封信,告诉他们,这段包办的婚姻我不认可。我要离婚,儿子我也不见了,反正他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没尽过父亲责任。以后孩子可以跟着他妈,也可以过继给我堂兄。那个家门,我不回去了。”
江行舟转过身,两人四目相对。田雨一时有些恍惚和感动,不知道为什么江行舟突然提这件事。
田雨知道他在乡下有老婆,但是江行舟毕竟是个很会撒谎的特工,他一直说,他对那个目不识丁的童养媳老婆毫无感情,被逼着成亲后也从来没碰过她,后来他离乡求学也就没再见过那个女人。
但是前几日,他突然支支吾吾起来,提及其实他和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当时田雨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时怒火攻心给了江行舟一耳光,江行舟一气之下摔门而去,这里一摊子事也不管了,两天没有出现。没想到眼看到了最后的任务了,江行舟却给了她一个想要的回答。
“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一个不吉利的念头一闪而过。
两人在窗前相拥片刻,然后各自带着手枪出发了。
江行舟如约定来到了法租界亚尔陪路上的跑狗场,在约定的看台上找到了那个美国人。
黑杰克此时就在约定的四号看台第二排,按照约定,护栏上挂着一把伞。
他蓄着络腮胡子很容易认出来,此刻正聚精会神盯着赛场跟着其他赌客一起欢呼,手里捏着几张小额赌票。
一场比赛结束,看台上的赌徒有兴奋奔走的,也有把垂头丧气把作废赌票随后扔到空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