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尸骨
一大早,整条海宁路死寂一片。这种声色地方,通常夜夜笙歌,早上倒是安宁祥和的。连带附近沿街摊贩,卖早点的也没有。通常得等到中午,才会有人走动,各种店面才会开张。也算是这里的常态。
群芳苑的老鸨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着,早上拜了神龛里的几位神,狠狠磕了几个头,便又开始数钱。当然总共没几张,却也是一个极好的开头,她昨天见到杜云衣翻看那个小本子,厚厚的名单,在她看来都是等着兑现的钞票。在这一行,评判业务能力,就得看手上捏着多少,一个电话就会上赶着来捧场的凯子。
杜云衣昨天打了两次电话,就成功了一次,这种成功率简直闻所未闻。她年轻时也有这么个本子,大概打十七八个电话能召唤来一位相好。就如此已然是当时的花魁,若不然也不会在人老色衰后,有实力盘下这么家店面。
今年对她而言流年不利,年初时一名日本军官死在自己头牌的房子里,惹出一场麻烦,赔了一大笔钱不说,还搭上了信誉。出事的房间,其实就是杜云衣现在接客的那间。之所以门关着,还有一层灰,就是大家觉得晦气,谁也不肯去这间,平时打扫阿姨也不敢去。没想到杜云衣就是要那间,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邻居们一直编排她这家行院,以前是死人堆,她知道嚼舌根以外也是有些根据的,听说当年这里中日大战,打的尸山血海。
那天那名日本大尉,早上起来没来由心口疼。姑娘找到她这里打电话找医生,医生还没来,那日本人一头栽倒竟然翻了白眼,死了。后来又发生几件事情,有一位姑娘起夜从二楼楼梯滚下来,跌断了腿,说是看到一个人影一闪。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邻居们捕风捉影,都很高兴,全都在添油加醋的传各种故事,结果就是很多姑娘胆小就走了,这里生意也一落千丈。
老鸨心里的隐忧也在于此,杜云衣就像天上掉下的金元宝,她第一眼瞥见就惊为天人,甚至都为她干这一行有些惋惜。她最担心的还是这场梦会醒,会发生什么状况,比如杜云衣会发现,自己姐妹介绍的根本不是自己这里,或者听到这里不干净的传闻。
总之她已然习惯了老天对自己凉薄,突然有这么一件好事,反而担心好景不长。
一早上就看到一只乌鸦停到院子大树上,她就开始眼皮跳。
杜衡在房间里做好准备,她脸上涂了粉,看上去惨白无血色。嘴唇也画的惨白。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给自己画这样一副将死的妆容。
这间屋子的故事,昨天钱士禄都已经打听清楚,并不太难,因为只要你愿意到街上去打听,其他行院站街边的姑娘一定会绘声绘色给你讲这个故事。所以,钱士禄和她都知道,这间屋子里死过一个日本军官,死因应该是心肌梗塞,因为从发作到暴毙时间很短,当时若有硝酸甘油大概救的过来。无论如何,这个故事搞清楚了,后面的文章就好做了。
她站定衣柜镜子前,捂住前心,拧住眉头做心绞痛状。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样子,突然想起钱士禄曾把自己比作西施,据说西施便有这个毛病。又有故事说,西施心口疼时,还挺招人怜爱,而且不好学,学坏了有反效果,甚至造出一个东施效颦的成语。
她见镜子里自己病恹恹样子,自己都不由得怜爱几分,可见自己和西施其实差的不远。
推开门,扶着墙,慢慢走向老鸨房间。老鸨听闻外面有人呻吟,赶紧将钱藏好,推门看去;却见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杜云衣。云衣一抬头,那一脸的娇弱的病容,活脱脱一个刚吐完血要死的林黛玉。
“哎呀我的心肝,这是怎么了?我这就打电话请大夫去?”
“妈妈不必请大夫。我有话说。”杜衡气若游丝道。
杜衡在老鸨搀扶下进了屋子,坐下后又喘了几口气,一副将就木的样子。
老鸨焦躁等待着。终于她喘匀了气开始说话。
“妈妈,你须老实告诉我,那间屋子,可是不干净?”
一句话戳中老鸨要害,她心里叫苦:确实不干净,但也是你选的?
“这话儿怎么说的?是不是有人嚼了什么舌根?说了什么闲话?我这就去撕了她的嘴。”
“我昨日才来,也来不及拜望各位姐妹,如何有人嚼得了舌根?”
“那这话又是如何说的?”老鸨一脸茫然。
“昨夜我送走陈老板,便早早睡去,梦中,突然有一条大喊,跳到桌子上,手里捏着一柄一尺多长长刀向我心口刺来。我一时惊醒,竟然是一场噩梦,然而心口却无端疼痛起来,似真的被刀扎了一般。昨夜至今也不曾好转。”
“这……这可如何是好?”
“妈妈,我绝对不会骗你,我也从未有心口疼的旧疾,不如你跟我去房间里看看?”
“好,咱这就去。”
老鸨搀扶杜衡重新进屋,这会儿妓院里根本没人起来,倒是没惊动其他人。
杜衡走进去,指向那张桌子。我记得那持刀的恶鬼,就站在这里。大喊:“我在此横死,尸骸无人收殓,你怎敢在我荒冢上做这些下作事情?我如何能饶过你?”
“那鬼真是这么说?”老鸨问。
“真真切切。”杜衡走到桌子前,“他说尸骸时,手指向下面。”
“这?”
老鸨毕竟是过来人,经得多见得广,自然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她还琢磨不出,这件怪事哪哪里不对劲,但是不对劲是肯定的。
“妈妈,也不怕您笑话,我自幼体质虚弱,有些敏感。是那种敏感……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是能通灵?”
“是啊。我昨夜梦里见的真真切切,不如把地板拆开看看?”
“这……”
“若不拆,您便觉得是我矫情,装病,我若受这份委屈,自然也不能久留了。”
“没有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妈妈都信,等着,我叫我那外甥去。”
老鸨不敢违拗杜衡便去叫人,一来让杜衡看到自己对她的绝对信任,二来若下面其实没什么,也好让她安心。
只一会儿,打着哈欠,一脸不高兴的外甥就来了,手里拎着一根铁锹。
老鸨和他两人搬开桌子,那小伙子揭开红毡,撬开一块木板。下面是夯实的泥土。他也是意兴阑珊。早上睡正香被拎发出被窝也是一肚子气。于是随便用铁锹刨了几下,想着赶紧意思意思好收工,回去睡觉。却刨出东西来了,竟然是一柄一尺多长的刺刀。
他将刺刀放在桌子上时,杜衡“啊!”的一声,滚落到床上昏死过去。
老鸨赶紧上前掐人中,喷凉水,半晌总算醒来。作为职业骗子,杜衡对自己这点演技还挺自信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走下一步,她觉得火候还差那么一点。
她假装醒转过来,颤抖着手指着那把刺刀:“就……就是……就是它,昨天刺中我的。”
反倒是老鸨沉静下来。她倒是迷信,但是绝不糊涂。也琢磨出一些事情,回忆起一些细节,包括昨天那位恩客带着一个奇怪的箱子进的屋,着实不寻常。也许,这柄刺刀原本不在那里,是有人藏在地下的?
于是她一边哄着杜衡,一边让那外甥赶紧多撬开地板,看看还有些什么。
那外甥不敢怠慢,挥汗如雨,奋力挖掘。一个小时后,三具完整的尸骨被挖了出来,连带这四顶钢盔,一把完好的捷克式机枪,六个弹匣,三双军靴,三只防毒面具、一把驳壳枪、三把中正式步枪、两个水壶。这显然不是一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
这会儿杜衡脸色倒是恢复了一些,轮到老鸨面色惨白了,她意识到,自己这家店生意不好,老出事情的源头可能找到了。
杜衡自然听陈兴说过,他有一个班的弟兄丢在这里,她不由得抽泣起来,不再试演戏,而是真的悲哀。
“祖宗,别哭啊,把其他姑娘吵醒了,到这里看到这副情景,还不百倍十倍传扬出去。我这店也就别开了?”
“妈妈,可想听我一言?”杜衡拿捏火候到了,可以让钱士禄出场了。
“女儿,快说。”
杜衡拭干眼泪。
“我看,这下面就是一个乱葬岗子。不如,今天先歇业,让姐妹们都离开。这件事就我们三个知道,把下面尸首刨出来,好生发送上路去。从此鬼魂离散,去了该去的地方,不来瞎闹。不止女儿我的心病,连妈妈您的心病也一起除了根儿,岂不最好?”
杜衡这番话,简直如炎炎夏日里一瓢冰水浇到老鸨头上,一下子让她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倒是一个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即便暂时遣散了姑娘们,这里就我们三个,如何发送这么些死鬼?”
“我们三个,当然不行。然而我知道一位大师,此间就在上海,却是个高人。专会驱鬼安宅。我以往也亲见过他的厉害。”
“有这样大师?能不能快快请来?”
“不难,我可以打一个电话问询下,大师最近可否有空。”
“务必让大师来,我给姑娘您跪下了,赶紧请他来。多少钱,妈妈我都掏。”
那边老鸨外甥也不挖了。三个人出了门,用一把锁,门锁住,防止闲杂人进来,然后去了老鸨房间由杜衡拨打电话。其实就是昨天那个电话号码,这会儿钱士禄正在那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