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当年的战斗
陈兴看到第一排旁听席椅子上放着一套衣裤,可见对方有备而来。他也顾不得避嫌,就在杜衡和扫地阿姨面前飞快脱了衣服裤子,换上那一身,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十秒钟。看的阿姨张大嘴赶紧转过脸。
刚换上衣服,还来不及穿鞋,身后大门已然有人猛砸门。杜衡带着他迅速从另一扇门出去,然后从东面楼梯下去。一楼这会儿还是一片大乱,人们都还涌向那几个叛徒,都盼着能揍他们一拳好回家显摆。两人躲在闹哄哄的人群后面转到后门。钱士禄提前二十秒在那里等候。他把警卫值班室门给反锁了,大概能抵挡一阵。
三个人从后门出来,穿过马路直奔一辆黑色福特轿车,这是钱士禄找到的车子。
虽然杜衡提议让秦川想办法找车子接应,但是钱士禄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不想让秦川参与太多行动。所以还是由他来搞,只是将通行证这样的事情交给秦川,毕竟他能拿到真的证件。
田雨在车边抽着烟,见他们三人过来不由得狂喜,她以往的行动,总是充满各种意外,各种阴差阳错,没有一次如今天这么顺利的。
她丢了烟头,仔细观察街道对面每一个行人,想要找到潜在的便衣,但是一切如钱士禄计划中的剧本进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三个,即便他们中的陈兴连鞋也没穿。昨天做计划时,钱士禄就说过,如果把所有意外情况计算在内,那么意外就会最大程度被消减掉。
他的话让田雨很不舒服,似乎意有所指,指的军统的那些粗糙无谋碰大运的暗杀。
田雨赶紧钻进副驾驶席,钱士禄转过车进了驾驶席。杜衡和陈兴坐到后面。
车子立即启动,向着田雨在徐家汇租的仓库开去。杜衡感觉后排座位很不舒服。等过了两条街,没看到有人追来,这才问起这破车是不是改动过。钱士禄一边开车一边说,后座确实改过。这辆车平时拿来转移电台用的。敌人追查的紧的时候,他们还用这辆车在外面发报。
陈兴显得很谨慎,没有太多话。他是个聪明人,察觉到这三个人中,开车的那个男子处在主导位置,因为两个女人很多事都要问他,似乎车也是他搞来的。但是他们之间似乎又不熟,不像是田雨曾经提到过的上级“孤狼”。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等着别人提问,终于田雨忍不住问他。
“中尉,把你救出来还是那件事。希望你能画出地图来。我们只知道狄思威路附近当时炸平了,后来日本人又重建过。我们找到了虹口市政、日侨团北四川路商会和特别市重建委员会的记录,都没有发现地道的记述,也许它还在那里?”田雨一边说,一边透过反光镜观察他。
“应该还在。我们用木头加固了通道,隐蔽了入口。除非出云号的八寸炮弹在附近爆炸,否则很难炸塌这条通道。”
“那就好了,我们需要这张图纸找到入口。”
“不,我画不了这张地图。”
“为什么?”田雨一怔。这个回答实在出人意料。
“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如果我能到现场去一趟,应该可以想起来。”
田雨看了一眼钱士禄:“你觉得呢?是不是太冒险?”
“也不是不行,明天就可以安排他去那里一趟。也许挖掘工作也需要他指点,他毕竟是工程兵。”
钱士禄也透过反光镜看了一眼后排的陈兴,看到他有些得意,似乎去现场是他的计划,而非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提醒你,那里可是龙潭虎穴,距离北四川路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和日本宪兵大桥据点都不出一公里。你真的这么想去?也许,我可以代替你去那里拍几张照片,再由你来指认地点?”
“是龙潭虎穴老子才要去。”
“哦?”
“我的七个兄弟还在那里。”
车上所有人沉默下来,等着他说下去。
“88师进攻北四川路时。狄思威路有个制高点,就在你们要去的地方。这个鬼制高点上,有个鬼子用望远镜俯瞰我军阵地,一直在为黄浦江上日本海军提供目标指示。我们根本冲不过去,最后上峰派我和兄弟们去炸掉它……”
车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所有人都在等陈兴继续说下去。
“当时日本陆军已经到了长江,随时可能登陆。上海的日本武装侨民和区区一千多海军陆战队。但是我们把他们压缩到最后的月牙地带硬是啃不下来……最可恨的就是黄浦江上日本人舰炮,兄弟们一茬儿茬儿被撂倒。好在,我们通过持志大学学生,搞到了一张很多年前的市政规划图,发现一段没有完工的下水道可以利用,让我们接近那堵高墙。我们没有直接从马路上挖通下水道,那样容易被日本人观察到,我们在一间破屋子里开始挖掘,为了保密,人员只在夜间进出。用了2天才挖到了那条下水道,然而它并不直通那堵墙,我们又用了几天挖了条斜插的通道到墙下面,然后填埋了几百斤硝铵炸药。”
“为什么最后没有引爆?”钱士禄问。
“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当天友邻阵地抓到一个日本奸细,说是日本奸细其实才十一二岁,是日本侨民组成的铁路少年团成员。中文不错,还会说上海话,混到我们这边假装送补给,其实替日本人做探子。当时那边的连长想枪毙了,但是看着实在是个孩子,就收押起来。但是被那小子跑了。也许是他带出去了消息。我们准备引爆前,日本人突然一阵炮火,摧毁了连隐蔽部,把那位连长炸死连带报销了半个连。我们挖的洞口也被炮弹打中,房子塌了下来,我的七个兄弟都埋在里面,我当时也被震昏过去。醒来后,已经送到后面野战医院。又接到上峰命令撤了。说是日本陆军在宝山进展很快,眼看赶不下海了。继续围攻虹口这一滩日本人意义不大了。后撤时,我因为是病号又落了单,被日本人截断差点撤不出去了,结果在苏州河畔,误打误撞被谢晋元团长收编了。后来在四行仓库打了几天,又缴械进了租界。”
“原来是这样。”
“嗯,就是这样,所以我一定要去。如果找到洞口,我的几个兄弟一定还在那里,我得替他们收敛尸体。那颗炮弹带走我们班,就活下我一个,一定是老天要让我回去。让我还了这条命。”
“让你去当然没问题,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进出租界的证件……”
“可以让秦川帮忙。”杜衡插嘴道。
这句话似乎破坏了钱士禄的原计划,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杜衡预感自己嘴快了,钱士禄原本并不想让陈兴去。
“好吧,让秦川想想办法。”最终钱士禄只好妥协。
四个人来到徐家汇的仓库区,这里是田雨曾经为下一步计划租的,人很少,倒是不错。
夜里,杜衡和田雨开始教陈兴一些租界和外面的规矩,比如遇到日本警察该如何应对之类,钱士禄则一直用他新弄来的便携收音机收听各种电报。每到华灯初上,也是租界里电报最活跃的时候,因为这个时间短波传的比较远一些而且大家一起发报,日本技侦单位也不好查。
钱士禄并不需要纸笔来破译,也没有什么密码本,他就是飞快地换台,听着枯燥的点和划。
以至于杜衡也有些好奇,她走过来打量钱士禄。
“就这么听,能听出什么名堂吗?是不是密码在你脑子里?”她自然见识过田雨破译,何止没那么轻松,还得自己帮她记录,田雨在那儿手忙脚乱用秘钥本破译。
“我没有这些电文的秘钥。”
“那你听个什么劲儿?”
“有些电文传递的信息,并不一定需要密钥才能听出来。”
何止杜衡连不远处的田雨都张大嘴看着他,只有陈兴无所谓,他大概是听不懂通讯和加密。
“没有秘钥,如何知道内容?”杜衡问。
“其实文本长度、发报手法、发报时间、开头、结尾的段落,都是信息。比如我现在听的这个短波频道,跟踪了很久。总是发表很长的电报,显得有恃无恐。加密也是一绝,根本无从破译。这其中就有很多值得玩味的信息。”
“这能听出什么信息?”
“每一次这个频道发报,都可以在前一天的字林西报上找到,工部局董事凯自威约谈美国领事查普顿的消息。其中还有些规律,比如字林西报说,双方密探两小时,隔天截获的电报就长些,如果密谈了一小时,电报就短些。”
“那又如何?”杜衡也搞得一头雾水。
“如果是田雨或者我们要发这样长的电报,必须分成几部分。避免被敌人测到位置。为什么这部电台如此有恃无恐?”
“是日本人的电台?”
“不不不,你想错了,日本人如果截获凯自威的机密,不需要电报往来,那还需要浪费时间加密,简直多此一举。而且凯自威与美国领事之间密会,身边也不会出现一个日本人。我们研判是轴心国的探子,向国内发的电报。他们想要通过英美在上海租界的互动消息,对日本开战的时间做出预判。因为日本人也防着他们,不会告知这样的机密。所以这部电台,使用一种叫做恩尼格码的商用加密机,而不是我们常用的密码本。”
“轴心国的探子?”
“嗯,工部局董事会有德国和意大利董事,策反凯自威身边的人并不难。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一定能在会谈现场藏一个钢丝录音机。然后第二天,就能将内容整理加密通过电台发送出去。”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但是,你研究这个有什么用?”杜衡发出一个灵魂拷问。
“有什么用?日常整理琐碎的情报才是真正的情报收集。就如同,德国要搞清楚日本人开战时间,也需要英美的研判结果作为一个侧面去分析。很少有现成的情报等着你去找到。如果找到……”
“如果找到现成的情报,很可能是敌人故意留给你的。”田雨接过钱士禄的话说,她不喜欢钱士禄,但是这句话让她心有戚戚焉。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