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证人
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在战斧营外来回巡逻,使得田雨与里面那名士兵的沟通很困难。
与三年前的情况不同,如今战俘营外不止一道铁丝网,而是两道,两道铁丝网中间还留着三米宽的路,有美英士兵来回巡逻。虽然士兵并不禁止外面人看到里面,但是任何交流都很困难,要么大喊大叫,否则无法沟通。
那名士兵看出了田雨的焦急,却也实在不知道田雨想要什么,自然也是一脸茫然。猛然间,他跑向不远处自己的同伴,返回时手上多了一份报纸。
他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狠狠指了指头版上面标题。这个越界动作,果然引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的不满,他扛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挡到双方中间。这名士兵大概190厘米高,铁塔一般,着实能挡的严严实实,使得田雨与里面的士兵无法进一步互动。
那名士兵还想表示些什么。陆战队员将胸口的哨子放到嘴里,显然再有过分行动,他就要吹哨了。士兵悻悻返回,回到一群士兵中。
田雨也只能返回,自忖可能白来一趟。倒是杜衡心细眼尖。看清了刚才那士兵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大美晚报》。而且看清了头条上有谢晋元团长几个字。
田雨还在干着急,被杜衡拉着去报摊。她在报摊上买了几份过期的《大美晚报》果然找到三天前的那份,与刚才士兵手上拿着的一模一样。头条也是一条关于谢晋元团长的长篇评论文章。
文章标题是:“杀害谢晋元团长凶手即将于来月1日,在威海路第一特区法院第三次出庭,数十官兵将将到庭作证指认四凶顽。预计死人将获死刑判决。”
杜衡草草看了全篇,原来今年年初被76号收买杀死谢晋元团长的四名叛徒,即将在特区法院判决。
所谓特区法院,是国民政府西撤后,留在租界的最后与伪上海政府分庭抗礼的标志,仍然可以在租界内,执行一些代表民国政府的司法判决。
“他指这份报纸有什么意图?”田雨说。
“什么意图还不明显?他想让你救他出来。”
“救他?”田雨睁大眼睛看着杜衡。
“他应该就是指认四名叛徒的目击证人之一,明天就会出庭,这是他离开孤军营的唯一机会。他指望你能救他走。”
“帮他逃走?”
“当年你和他到底谈妥了什么交易?”杜衡问。
“是想要他提供一份进入狄思威路高墙的通道示意图。江行舟答应他事成之后,帮他从孤军营出来。”
“你看我猜到了不是?人家要你兑现当年诺言了。话说当年你江行舟自身难保,还能做这样保证?”
“哎,你说的没错,当然是做不到,江行舟说权宜之计,就是先让他把地图从军营里扔出来,其他事情以后再说。那时候,铁丝网只有一道,确实可以把一个纸团扔出来,如进两道铁丝网,当中还有人巡逻,再传地图出来确实困难了很多。”
“你等会儿。”杜衡打断了田雨,“你们那是根本没打算把他弄出来,只想骗他地图?”
“我想……江行舟是这个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你不觉得江行舟很缺德吗?”
“是有些缺德,不过非常时期……只能如此了。”田雨扭捏道。
“我看江行舟身陷囹圄也是报应。”
“你这话过了,我们也是把刀尖舔血,随时自身难保,虽然是骗了他,但是总算于国家无亏吧。”
“人家不傻,大概也琢磨明白了。三年没见到你,突然就出现了。你也是有事朝前,没事朝后。所以他先提条件了。你看你怎么办吧?”
“那还能怎么办?”田雨是一碰具体问题就抓瞎。
“怎么办?当然只能救他出来。其实也只能如此。你想,813时,北四川路打成一片废墟,如今重建起来,早已经面目全非。我记得那一带如今都成红灯区了。即便他画出地图,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入口了。也许他亲自去那里,还能想起来吧。”
“话虽如此,救他出来谈何容易?”
“走,找钱士禄去,他一定有办法。”杜衡倒是简单,她很看好钱士禄。
田雨疑心重重,她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是江行舟,但是江行舟远远谈不上无所不能,杜衡这个小叛徒似乎对新认识的钱士禄无限信任,觉得他算无遗策。
她们一起回到杜衡住所,钱士禄正好回来。他下午去核实一些消息,似乎是关于江行舟的。具体是什么也没说,杜衡只知道,他对救江行舟也十分上心。
田雨将下午遇到的情况向钱士禄说了,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要救的那名中尉叫陈兴。然后他们在《大美晚报》那篇洋洋洒洒的头版报道里找到了这个名字,他和其他十几名士兵将作为证人,参与明天出庭作证。其实质证阶段已经过了,法院传他们到庭,就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到,对叛徒的最后判决。
这件事来的太突然,以至于钱士禄只能临时打了个电话,不知道交代谁去弄威海路法庭的图纸。
不过,钱士禄领导的小组效率挺高的,晚上九点,他们还在杜衡屋子里策划行动方案,讨论车辆和通行证的问题。就听到有人敲门。杜衡开门时,外面并没有人,但是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个袋子。打开里面就是法庭图纸。可见有的人走在外面木板走廊上是可以不发出吱吱呀呀响声的。
钱士禄没说是谁来了,只是打开地图与两人研究了一番。最终制定了一个简单的方案,来救出这个陈兴。方案很简单,就是趁着证人做完证,返回一楼后门上车回孤军营前,让陈兴制造一场混乱。可以预测,明天的警力部署一定是针对四名被告的,证人其实身边警察不会多。
一旦会场乱了,他们就趁乱抢人,再安排一辆车把人接走。钱士禄并不希望参与者很多,一来他能弄到的车,只能坐四个人。
再者明天审判四名叛徒的场合一定有无数群众在场,里面必然也有日伪特务,人多反而容易失手。
三个人将计划商议停当。安排杜衡找一趟秦川弄一些能混进去的假证,另外确定了逃离路线。
一切安排妥当,田雨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这意识到钱士禄的计划是可行的,虽然简单但是并不粗糙,方方面面连中午时分法租界人流车流状况,给陈兴换的衣服、备用车辆停的地点都都考虑清楚。
让她吃惊的是,竟然有备用方案还不止一种,这在以往无论是他和江行舟的暗杀行动,还是她和杜衡的仙人跳行动都是鲜有的,应该说,以往的行动对意外的冗余度是不足的。
杜衡一直在找机会修复与田雨的关系,她早发现田雨很在意自己瞒着她与钱士禄私相授受,迅速发展出相互间的信任。
眼见着目下杜衡似有释怀,她赶紧随便找了个话题。
“这下总算好了,距离救出他又近了一步,总算一桩心愿。”
“救出又如何,他在老家还不是有老婆孩子。”田雨说。
“江行舟还有老婆孩子?”钱士禄突然问道,这似乎不应该是他该关心的私人事情。
“是啊?有什么问题。”田雨诧异道。
“他是哪里人?是不是在敌占区?”
“……为什么问这个?”
“这个信息太重要,如果他的老婆还在在日战区,必须立即转移走。”钱士禄的严肃让田雨和杜衡都很吃惊。
“他说过,他的老家是湖北崇阳,不过中日开战后,他父亲带着家小搬过一次家,投靠到湖南亲戚家。至少民国27年,他的家小不在日占区。具体在哪儿?我也没问,他也没说。”
“湖北崇阳目下已经是沦陷区了。如今长沙附近也在激战,湖南半壁也没了。但愿家小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
“钱先生,您的担心是不是有些多了?”田雨笑道,“江行舟这样的老特务,是不会让日本人知道自己把柄的。”
“话虽如此,但是军统局内部,未必没有日本人的内应。”
然而田雨也不知道江行舟一家人搬去哪里,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当然她觉得这个神神叨叨的钱士禄根本是杞人忧天。日本人若有这个想法,过去三年为什么没用?
第二天一早。
威海路法庭外人山人海,凡有同仇敌忾之心的市民的都赶来了见证为谢晋元团长雪恨的判决。
杜衡约秦川在几条街外见了一面,没告诉他什么事,只是去取证件。
秦川感觉到自杜衡神奇地从伪政府逃出以后,有些疏远自己,于是想要讨好,一早上就搞到一张记者证和一张法庭旁听证,记者证他手上就有,随便填个名字就行。
但是旁听证能骗过门口巡捕房警察,却无法真的坐到旁听席上,因为是假的。那个座位早几个月就抽签抽掉了。
不过杜衡也不挑,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支撑计划了。
杜衡离开时,秦川忍不住追问又有什么行动,为什么是两张证件,是不是和田雨一起行动?以他的直觉应该感觉到,杜衡隐瞒了很多情况,想要混进法庭,这次行动小不了。
但是杜衡什么也没说,却又问了一下周围街道巡捕房布防。这就更引起秦川的紧张。
他说,工布局如今朝不保夕,压根没有什么布防,可能四周藏在人群里的日伪便衣比警察还多。警务处最担心的是日伪把四个被告救走,所以还特意嘱咐过他向吴四宝打听情况。吴四宝说,日本人当初确实是答应那四个汉奸,只要杀了谢团长,就想办法把他们弄出来,但是现在目的达到了也就忘了这件承诺了。
这倒也是一个重要信息,表明日本人和江行舟一样,对承诺看得不重。
杜衡始终没有回答秦川最想知道的,也就是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她只是口头谢了一下秦川转头就走了,没走几步,再次被秦川叫住。杜衡转回身,发现秦川脸色焦躁扭曲,如同便秘一般。
“你还有什么话?”
“阿衡,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如果不合适就别说。”
“收手吧,你和田雨。你知道我多担心你?”
“你怕了?”
“我是怕你出事。现在的租界,早就没有以前那样铜墙铁壁了,已然是风雨飘摇,日本人说进来就进来,说杀人就杀人。也许……现在不是和他们对着干的时候。或许等以后……”
“等以后?如果我们反抗日本人,是可以见好就收,可以临危退缩的,战场上那些士兵也本可以不死。”杜衡决绝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知道……这场仗打了太久了。民心也疲乏了,你何苦这么执着?”
这是秦川第一次显露出他对战争的看法。今天之前,他从未反对过杜衡参与田雨的情报活动。作为一个可靠的帮手,却始终抽离在政治之外。
杜衡想,也许钱士禄是对的,秦川的中立,其实是动摇的,除了对自己的迷恋,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维系他继续参与行动。
“你看看法庭门口的人流,你敢说民心疲乏了?”
“我怕你陷进去太深。”
“我自有分寸。”杜衡丢下一句话离开了,她可以清楚感觉到,秦川今天的这番坦白,大概是要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