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孤军营
一早,田雨接到杜衡电话,让她到自己家来一趟,也没说前因后果,田雨追问钱士禄的事她也支支吾吾不说。
这是一个违反两人约定 “安全原则”的邀请,按说她们见面应该尽量约在外面,而避免去对方家里,免得被一锅端。但是田雨昨天一整天没有得到杜衡消息,正六神无主,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何种状况,是凶是吉。杜衡这个电话打来,让她稍微安下心来,于是而言不多想,赶紧就赶来了。
她倒是一点也没想过,也许杜衡已经被日本人抓到了,这个电话只是在日本人威逼下打来,为了引她上钩。
田雨到了杜衡家时,特意看了一眼对面钱士禄的门关的死死的,这才敲杜衡的门,进去后发现杜衡家里有了很大变化。
首先是那些挂在屋子里,影影绰绰如同吊死鬼一样的衣服全都收起来了。窗户也打开了,空气好了不少,屋子里亮堂了很多,何止环境不同,甚至于杜衡个人气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精神不少。没有以往那种病恹恹、娇滴滴、懒洋洋的样子,也许是把那头大波浪剪掉的原因?
“你没发烧吧?”田雨关切道。
“没有。能吃能喝。怎么问这个?”
“你这副样子我不太习惯,变化太大些了。你对门那个谁……他不在?”
“他一早出去了。不过他想见见你。”杜衡看了看表,“还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有件大事要谈。”
“还是不见为好,我知道他救了你。但是毕竟我们各抗各的日,各走各的路,何必牵扯在一起?”
“他想帮你救出江行舟。”
杜衡一言,田雨瞬时无语。
就在前天,江行舟还是她一心要忘掉的叛徒,但是现在他似乎又变得不那么面目狰狞,反而这会儿正在旅社里苦等着的郑汲清变得面目不清起来。
“他也觉得,江行舟不是叛徒?”
“嗯,他是这么猜测的。因为日本人把他转到军舰上了,看来要么是没变节,要么是假变节,他应该没有向日本人提供跳马行动的情报。”
“他们帮我们?没道理啊?”
“现在讲统一战线,而且他已经知道了跳马行动的意义,现在必须放下成见。总之,不能让日本人赢。”
“但是,江行舟在日本军舰上,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这不成问题。很快日本人会把他移送到狄思威路的陆军情报站。”
“狄思威路?”田雨一怔。
“我听你提过,跳马行动前,你和江行舟曾经准备潜入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个……确有其事,但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到外面有动静。然后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田雨紧张地向后挪了挪,就差没把小包里手枪掏出来。杜衡起身开门,一身长衫,戴着围巾的钱士禄走了进来,今天他有戴上了那副眼镜。
钱士禄摘下礼帽向杜衡拱了躬身。
“田小姐,想必杜衡已经把情况说了。”钱士禄说。
田雨警惕地打量着钱士禄。她厌恶这个糟糕的早晨,不但自己最好的朋友变得很面目全非,完全站到了别人那边,而且试图帮一个外人来说服自己。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又说不出原因在哪里?肯定不是钱士禄与自己双方各为其主,也不全是这个人装疯卖傻,把杜衡耍的头头转在,连带把自己也愚弄一番。
如果杜衡有时间仔细剖析自己这股邪火的源头,很可能源于她内心一直想回避的一个事情,就是他想要让江行舟从此远离自己的生活。但是眼前这个人要帮忙把他救回来。如果江行舟不是叛徒,那么郑汲清的嫌疑就会陡然增加不少。
“田小姐,我想杜衡已经把我们面临的困境都说了?”
“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说,”杜衡抢着说,“就是,救出江行舟就能把你和他的情报汇总起来。也许这样就能得到完整的真相。就能抢在日本人前面了。”
“你觉得,他最终还是会去狄思威路?”田雨苦笑一声,然后点燃一根烟。
“我听杜衡说,你……曾经策划过潜入那个地方?”钱士禄说。
“是啊田雨,我听你说过,叫什么……计划来着?”
“叫夜叉计划。”田雨仰头,长出一口烟。
杜衡和钱士禄不再说话,等着田雨回忆并斟酌能不能说。
“在我们接到新任务去见黑杰克前,我确实和江行舟策划潜入狄思威路的日本陆军情报站。你们也知道,日军在上海的主要兵力是北四川路上的海军陆战队。陆军情报机构很隐蔽,也很精简,藏在狄思威路上的一个不大的园子,平时大概有几十人……”
钱士禄点了点头。
“813的时候,那里也是88师进攻的路线上。当时狄思威路在日本武装侨民控制下,利用这座院子里的制高点引导军舰炮火打击我们。所以进攻很不顺利,简直是损失惨重。于是……88师工兵营找到一条废弃下水道,又连着几天挖掘了一段,将炸药卖到这座楼的高墙下。但是,没有成功。引爆前,敌人炮火打到那里,一个班的士兵阵亡在那里,洞口也被浮土埋掉了。”
“然而,这条工兵挖掘的通道可能还在?”钱士禄一下子抓到了要害。
“这个就不知道了,但是如果通道还在,那通道里的两百斤炸药和起爆装置也应该还在那里。”田雨说。
“所以当时的计划是利用这条通道潜入情报站,窃取军事情报?”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当时……我们和76号在租界内外杀红了眼。军统局已经不想收集情报,只想要对等报复。所以江行舟打算找到通道,然后趁着早上日本陆军人员在围墙里列队的时机引爆炸弹,能炸死几个算几个。”
“那,岂不是太可惜?”
“也许吧。”田雨摇了摇头。
“能找到那条通道吗?”
“当时88师把日本人逼到了从汇山码头到虹口公园的一条狭窄地带。狄思威路的陆军情报站,正好在犬牙交错的战线上。工兵具体的土工作业都是夜间秘密进行,也没有留下图纸,只有当事人可能还记得。”
“夜叉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找当事人?”
“是的,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我打听到了,88师工兵营的一名中尉,撤离掉队,后来被谢晋元收编进他的团守在了四行仓库,后来,他也进了租界,缴械关到了孤军营里。1938年我找过他,那时他说还记得起来,不过一晃3年过去了,很难说了。”
“想办法找找他,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江行舟还在日本军舰上,送去狄思威路都是你推测的。也许……根本不会去那里。”田雨说。
“我已经得到确切情报,负责调查跳马行动的速水大佐,已经住进狄思威路。这事一个很重要的侧面信息,我预判江行舟一定会转移到那里的,百分之百。如果你能告诉我,那名中尉的名字,我和我的人可以去试试看。”
“不,这件事应该有始有终,既然是我曾经放下的工作,还是我来做。”田雨揿灭了烟头,“我下午去新加坡路孤军营一趟。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他。”
“我跟你一起去。”杜衡说。
“你?”田雨上下打量杜衡,如同审视一个小叛徒,“行吧,我们下午一起去。”
“对了,”田雨又点燃一根烟向着钱士禄喷出一口烟,“你真的确定,江行舟是条好汉,没有叛变可能?”
“我……可以确定。我进了他在百老汇大楼上的房间,看到了他标注的地图。他一直在跟踪战局,一直在分析局势并修正地图,一直在盼望胜利。我很确信,他从未对战争失去希望。如果变节,不会如此。”
“你好像找不到明确的情报,全靠着侧面来印证?”
田雨敏锐发现了钱士禄的方法,如同他刚才判断江行舟一定会去狄思威路一样,并没有确切情报,而是旁敲侧击得到答案。
“不错,只是我的风格。”
“很好,江行舟会喜欢你,他也是这种风格。”田雨点了点头,“他也不喜欢直截了当的情报,他说过,太现成、太直接的情报,可能是假的,交叉印证得到的才是可靠的。”
三个人商议停当,钱士禄离开杜衡房间回自己屋去了。
下午,田雨带着杜衡一起去孤军营找那位当年的线人。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田雨还是有些生杜衡的气,她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觉得她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给争取过去了。
孤军营这些年一直就在租界里,虽然武器被收缴了,但是每天也都有出操。这群士兵成为了租界里很多人的心理寄托,营地外总是聚集不少人喝彩、欢呼。这些事,汪伪和日本人自然不会没看在眼里。
半年前,76号通过特务收买了孤军营内四名叛徒,制造了一次混乱,刺杀了谢晋元团长,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从报纸上看,四名叛徒已经被捕,马上就要审判。
两人赶到,隔着两层铁丝网,就可以看到士兵们三三两两在战俘营里散步。谢晋元被刺后,士兵们的精神面貌受到了打击,下午例行出操也被取消,这当是在日本人预料之中的事情。
田雨搜索着里面的士兵,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她突然向里面挥动手上手帕。
一名坐在太阳下的士兵远远看到了她,等了一会儿才木然站起,显然他认出了田雨。
这名士兵穿着洗的发白的军服,戴着帽檐磨破的军帽,人倒是十分高大和精神。他走的很慢,似乎也很迟疑,直到彻底认出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