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市政府
杜衡一大早就起来,一直在研究郑汲清留下的平面图,也没有急着走。
当然看得也是三心二意,她还得竖着耳朵等钱士禄出门好假装撞见,探探他口风,看看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以及今天会不会去市政府,若是去,到时候在那里碰上了可不好解释。
9点30,钱士禄那边有了开门的动静。杜衡等钱士禄脚步声到了门口才拉开门,手里拎着一个花洒,假装要去给晒台上那些花洒水。实际上这是老刘租房时将打理晒台上花草的事情交托给她后,她第一次想起这些花花草草其实还需要浇水。
“芳菲啊。这么早起来了。”钱士禄贱兮兮主动打招呼。他大概也奇怪,大上午的能见到杜衡。
“我这不是担着责任,老刘让我替法国房东打理那些葡萄藤,杜鹃花什么的。起来浇浇花草。”
“嗨,不用浇了,我刚才都浇过了。多浇水就烂根了。”
“你这是去特别市政府?”
“不去,今天去拜访浦东三元宫的一位全真,也是家父的师兄。为什么问起这个?”
“哦,是因为……我有个教建筑的同事说起要去江湾市政府,说那大楼是董大酉设计,中西合璧风格独特,后面还有园林山水,只是不知道如今方不方便。”
“我看还是别去。现今不同往日。不光要通行证,进去还要搜身。若带照相机需要政治保卫处出具证明,若不然被门口带警卫没收也说不准。我前一次不知道门路,带茶叶进去,也平白……不提了。”
“哦,这样麻烦,我提醒他别去了。”
“这……你这个同事,是男同事?”
“关你什么事?”杜衡立即板起脸。
“没事,我走了?”钱士禄赔笑离去。
杜衡转身关上门,放下那只空的花洒,赶紧收拾自己东西,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戴上一条披肩,出发前往江湾的特别市政府大楼。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按钱士禄的说法,无非门口有些搜查的麻烦,倒是容易混过去。
她走到楼下时,听到附近隐约的电话铃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传来的,但是实在赶时间,也没放在心上,匆匆离开了。
从法租界去那里路程很远,得换几趟车,不过这都是其次的。最煎熬的是过外白渡桥得向站在桥中间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鞠躬,她平时很少离开租界,最腻味就是这个事情。
那里的日本兵还非要站在一个五寸高的方形台子上,就是为了和边上英美守卫一边儿高。杜衡不止一次见过日本人故意为难长得高的中国人。若是鞠躬敷衍,难免挨一顿棍棒。
守卫的士兵通常两三人一组,其中一个拿着步枪,另外的拿着棍子,用来吓唬那些拒绝鞠躬的中国人。鞠躬潦草敷衍,或者证件掏的慢了,棍子可能就打上来,完全看日本人心情。
杜衡向那站在木台上矮挫的日本兵勉强低了低头,晃了晃手上证件也就过去了。那日本兵在背后还色眯眯看了杜衡几眼。
中午时分,她赶到江湾远郊的特别市政府大楼。就在“三民路”和“五权路”交汇处。
这座楼与租界里的建筑风格迥异,是一座带有中式建筑风格的大楼,远看有点像衙门也有些像孔庙,杜衡知道是大师设计,却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看着房顶是歇山顶飞檐斗拱,下面却是布满了整整齐齐几百扇玻璃窗的四层大楼。不失壮观却也压抑。
道路前面有岗哨,检查通行证和检查随身物品。倒是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排队等着进去。她壮起胆子排在队伍里。今天她特意带了一副眼镜,正是那天骗徐司令是那副。不过此时只藏在包里,必要时可以用来伪装。
市府前面仅有并排两道岗哨,一道是检查汽车,另一道检查一般人。有大概四五个戴着钢盔,但是不配枪的卫兵负责检查通行证。杜衡眼尖,瞄到值班室墙上挂了一把盒子枪,没看到其他武器。
看着检查倒是也稀松,轮到杜衡时,那士兵也只是草草看了看通行证,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放行了。
通行证上面身份是《上海泰晤士》报的记者,若再水文,就说今次来,是应约来文教处采访寒假后小学使用的兴亚和平教育课新教材内容的。然而门口士兵并没有往细里问,背景设计全然作废了。
这个身份是秦川想出来的,他和租界内这家英文报纸有些来往,知道该报最近在配合日本人在租界里搞宣传,用这个名目没什么问题。
所谓《上海泰晤士》原先倒确实是英国人办的报纸,但是两年前被日本人秘密收购。如今专门炮制一些貌似公允实际上偷换概念,偏袒日本的文章。日本人看重的就是这份英文报纸的受众,也就是租界里有英文阅读习惯的群体,这些人也是对抗战最动摇、最怀疑、最不坚定的一群人。
当然日本人这些宣传招数的契机,也在于最近几年,军统局的杀手在上海摊搞政治暗杀,到处扔炸弹,炸死不少无辜市民,惹的天怒人怨。原本很多支持抗战的人,也觉得重庆特务的做法太过暴戾无谋,于是开始偏信日伪的宣传。尤其汪精卫投敌后,他营造出了一种其实中日和谈更利于中国长远的怪异论调,或者胡兰成之流鼓吹什么中国文化之流传不在于民族之大防而在于文化之自信的奇谈怪论,眼看着日本人在东北华北已经开始协和语教育,眼看文字语言都要被外族改了。这也是杜衡无法原谅自己亲爹去南京教育部任伪职的原因。
最近两年,随着正面战场屡战屡败,占领区失败主义情绪弥漫,这种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宣传越发有效。
岗哨处除了查看通行证,还一并检查随身物品。杜衡没带着她的那把手枪,自然很容易混过了关。
她拎着一个小包走上长长阶梯,这座楼房造的不算大,阶梯倒是很长,如同太和殿前阶梯一样有三十九节,阶梯一边站着几名伪军,看着不散漫,军容整齐,但是人很少,也没有看到日本人。
她抬头看向大楼上的旗杆上,飘扬的伪政府旗帜,倒也是青天白日旗,只是多了一条三角形黄色飘带,上面有“反共”、“和平”、“救国”六个字。
她也没太着急,就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一起走了进去。
大门内十字形穿堂,前后东西四门,宽大扶梯两处和电梯两座,直达四楼。但是电梯门口也有卫兵。
杜衡看过平面图,知道这里虽是一楼,但是还有地下室,不止一层,有两层,就在刚才走的台阶后面。大厅里远比外面温暖,正是地下室有锅炉室不断通过遍布全楼的热水管供暖。地下两层还设有总机房,食堂和厨房。
她没坐电梯直达四楼,因为不知道这方面深浅,是不是要其他特别的身份证明。所以她走了环形楼梯。楼梯上有巨幅先总理画像。
二楼是大礼堂和图书馆和会议室。三楼是司法、宣传、文教等各科室和高级职员办公室。四楼就是市长办公室和一些重要办公室。
她走上二楼时,就看到几个人走下来,其中一个女的说:“听说没,今天一大早陈市长来了,在礼堂待了几分钟,气呼呼走了。”
另一个男的问:“我就在二楼礼堂,没看到啊”
那女的说:“不在二楼,在四楼小礼堂,听说原本是什么授勋活动,但是搞砸了……”
杜衡没听清楚这句话,两个人就急匆匆下去了。
其中意思也没听太明白,于是上了三楼,发现上四楼的楼梯上有四名卫兵一字排开守卫着,就站在巨幅先总理画像前。也许出示通行证就行?但是她不敢试,只能绕到一边柱子后阴影里,想看看别人怎么上去的。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到三楼就来向两边其他办公室走了,没看到有上去的。她老是站着不走怕引起怀疑,于是只能先向西走。记忆里,大楼东西两侧尽头还各有一条安全通道。也许这些通道没人把守。
她走到尽头时,那里有一扇门,门后面就是向上楼梯,但是转弯处也有卫兵。
这里卫兵倒是不多,只有一个人,戴着钢盔没有枪,手臂上戴着一个写着“警卫”的袖标。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坐的笔挺,守着一部电话,脚下放着一个热水瓶。
杜衡思忖是不是再等等机会
正好有一名秘书模样女子从一楼楼梯上去,到了卫兵面前。
那两人似很熟识。就听那女的说:“福根,我刚看到那个骚货一扭一扭从这里上去了,你有没有看见?”
“中尉……中尉……早上说了,这……地界……都是大人物,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若不然……送去打仗。”那名警卫似还有些结巴。
“切,你跟我假正经什么,真没意思。对了,今天早上怎么回事,都说出事了?说陈市长发脾气了?”
“不……不清楚,只知道早上警卫班簇拥一个人上去。看……看着也不像大人物,邋里……邋遢的大胡子。一小时后他又被一群人簇拥下来,但是……但是多了一副手铐。”
“怎么这么奇怪?”
“我……不知道……你不该问的也别问,我……就没问,所以也不知道,也……答不上来。”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卫兵接起电话。
只听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是!”这次倒是不结巴了。然后迅速起身。
“班长……叫我上去,我劝……我劝你也别待在这里。”
说着话卫兵向三楼上去,那女人哼了一声下楼去了。一时间,楼道空了出来。
杜衡推门到通道里,现在有了上楼机会,是不是要冒一下险?她毕竟胆大包天,又觉得这市政府保卫不过尔尔,最终还是小心翼翼上了楼。
到了四楼,第一间就是警卫室,门虚掩着,里面有某人训话的声音。
“保卫领袖不能有半点差池,谁有疏失,别怪我翻脸,一个个都送去清乡剿匪。共产党枪子儿可不长眼,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明……明白了。”大约七八个人一起喊明白了,其间有一个结巴比其他人慢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