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画像
田雨打完电话，心情自然异常激动，早早赶去等着。郑汲清在电话里没有太多感情流露，只是提到，这一天他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
她赶紧坐有轨电车横穿法租界到了公共租界，乍浦路桥附近，找了距离那座桥不远处长椅上坐下，点上一根烟，看着桥上走来走去的秦川，日本人似乎还没到。往前看，就是泰昌货栈，郑汲清很快就会去那里，身后不远处就是百老汇大楼，这些年一直听说江行舟一直关押在那里的日本宪兵队，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其实也没托秦川细打听，因为打听清楚也不可能从日本宪兵手里把他救出来，若他真的投敌怕也早不在那里了。
她不由得有些浮想联翩，一时间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全是多余的，郑汲清怎么可能是日伪特务，自己当年也是被江行舟灌了迷魂汤，说什么不想明白不要去重庆，结果拖了这么多年没有主动找上级。窝在租界里当拆白党。至于江行舟当年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他只是不想自己重新回到郑汲清身边吧？
但是转念又开始恨自己，江行舟虽然他确实阴鸷险毒，心机颇深，但那也都是对日本人，他当年那样说，分明是为自己好为了自己能活下去。由此又觉得自己下作，怎么就往如此不堪处想他？ 一时间心乱如麻。
乍浦路桥上，秦川站在桥中间靠南这边，正在寒风瑟瑟等着。他身后河边停着两辆车，车外站着四名犯人，四人中两名涉及电台，另两名都是撒抗日传单。今天要把人和电台传单一起送到日本人那里，估计一个都活不了。
七点三十，日伪的车子姗姗来迟，一共三辆，就停在桥对面，从车上下来一个胖子，正是秦川的老熟人胖子吴四宝。
吴四宝叼着烟，手里拿着两根油条，敞开着上衣，可以看到左右腋下插着双枪，据说他心狠手辣，狠起来别说上级，连日本人都不放在眼里。
吴四宝走到桥中间与秦川握了握手。
秦川留着心眼，他注意到吴胖子带来的人不多，来的也就三辆车，其中一辆还是空的等着带犯人回去。除了吴胖子下来的也就五个人，都站在桥对面，没过桥。
看来今天早上，根本不会有人从这里进租界，可见杜衡的担心有些多余。他昨天就观察过郑汲清，觉得没任何问题。
两人寒暄了几句。秦川照例非常油腻地吹捧了几句，说起前天在码头见到的佘爱珍如何美丽动人。吴四宝当然非常受用，说起自己这个老婆，他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一会儿又说起，今天自己老婆一早上刚去江湾市政府宣传部开会。又埋怨市政府建在江湾那样鸟不拉屎鬼地方实在太远。然后又提到，自己老婆现在出了名，宣传部次长胡兰定调说成独闯英美租界中华女英豪，南京汪夫人听了都喝彩，所以让她多去市政府走走门路，也许能在妇女部曾部长以下某一个位子。这样也能堵住租界里那几张报纸狗嘴，整天说她贩卖人口土膏是女流氓出身。
田雨远远看着桥上他们热络交谈，看着桥南边，四名囚犯被越南巡捕押着过桥。
一只海鸥落到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海鸥还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
她心中难免涌起一些物伤其类的悲哀。租界早已经不是完美的藏身地，此刻已经被日伪压迫渗透的千疮百孔，只要自己和杜衡稍有差池，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四名犯人在租界这边，依旧保持着体面，戴着帽子，穿着干净衣服，只是带了手铐，也没有受刑的模样。他们在越南巡捕押送下，缓缓走过去。
桥那边，等待已久的76号特上前。这边，秦川和吴四宝还在寒暄，那边特务们已经摘了犯人们的帽子随手扔到地上，验明正身后，一个个推搡着向自己那边去。
田雨眼前的海鸥振翅飞走了，她远远看着四个人被连踢带打塞进车里。
桥上吴四宝和秦川仍然在聊着女人、天气、赌场。
眼看交接完毕了。吴四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他将啃了一半的油条丢进苏州河，油腻的手在边上犯人肩头擦了擦。至此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个犯人。
“兄弟，前天在码头边，你不是说当哥哥的没给你指一条发财的明路？你嫂子回去还埋怨我一通，说我没提携帮衬自己兄弟。”
他说这话手伸进衣服里，倒不是掏枪，不知道要掏什么东西。
“大哥真的有什么指点？”秦川一脸谄媚道。
“是日本人那里开出秘密赏格来了，”他向不远处百老汇大楼扬了扬头，“要抓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背景，不过开价很高。你知道日本人鬼精鬼精的，这种货色，”他这才瞄了一眼正被押走的最后一名犯人，“也就几百块中储券打发了。这个女人不同，二十根黄鱼，陈恭澍如何，赏格也不过如此，怎么样，算是大哥提携你了吧？”
“哦，大哥说的我都心动了。”秦川心里一凛，他预感到一丝不妙。
“日本人也想找个租界里可靠的，吃得开，在警务处职务高的人，我就想起你老弟来了。”
“有名字，有照片吗？”秦川急切问。
“名字？倒是没有。照片也没有。”
“那……怎么找？”
“别急啊。宪兵队请了东京警视厅的一个叫稻垣的侦探，按照目击者口述画了画像。”
他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神神秘秘递给秦川。
秦川打开这张纸前，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跳。
“说实在的，长得还挺漂亮的，比你嫂子不差，可惜抓到就是一个死。”秦川还在自顾自说着，把手上烟头也弹进苏州河里。
秦川打开纸，果然是一个漂亮女人的脸，端庄、腼腆，大概和杜衡有七八成像，戴着眼镜比杜衡略秀气些。
“感谢大哥给机会，我让法租界十几个警署，下面几百个线人，一起动起来追查。”
“别！千万别大阵仗……”吴胖子赶紧阻止，“日本人嘱咐，一定要谨慎，不能让太多人看到这张画。若是风吹草动跑掉了，我这里也担着责任。”
“哦，原来干系这么重大？”
“稻垣昨天晚上赶出来的，也只画了七八张，只有两张在我这里，另有一张也一样，只是没戴眼镜，我交给你的这张，不要再给旁的人看了，切记切记。”
“放心吧大哥，我办事还不稳当？”
“好，这我就放心了。抓到了，老规矩，六四分账。”
吴四宝拍了拍秦川的肩，转身离开。
秦川气定神闲看着他上车，三辆车驶离了，这才转身向田雨那里过去。
田雨远远见他急匆匆过来，就预感到不妙。
秦川到了她跟前，也不说话，直接将那张画给了她，她打开画，几乎眼前一黑站立不稳。
“怎么……”
“日本人在找阿衡。”
“他们怎么会有她的画像？”田雨惊道。
“只能是那个郑汲清吧，昨天她们见过。吴胖子说，是那个叫稻垣的日本侦探，昨天夜里赶出来的。”
“他果然是叛徒？这……”
田雨方寸大乱，如此大的反转简直如同世界崩坏一般，一股寒气让她冷透心肺。
“先别管这些，阿衡早上出去了吗？得阻止她去江湾，也许那里有一个陷阱等着她。”
“对，得赶紧阻止她，她中午出去，这会儿大概还在家……”
“走，找一部电话。赶紧阻止她去特别市政府。”
她们制定的潜入计划，其实就是建立在日伪方面没人见过杜衡的基础上，杜衡很确定自己回国后，从来没照过相，只要自己没暴露自然没人找得到她老家去寻一张相片，但是谁能想见，有人可以凭空画出她的肖像，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是至少秦川和田雨一眼看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