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断垣残壁
杜衡下楼时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她觉得若是这钱士禄把那顶可笑的帽子扔了,摘了那副老气横秋的圆框眼镜,换掉那条臃肿肥大的裤子,西装能别大两号,鼓鼓囊囊的夹衣秋裤都不要,脑门儿前那一撮傻乎乎的刘海剪掉,改掉含胸驼背的毛病……会不会好看些?
又一琢磨,这个人怎么能罗列这么多的毛病?
即便她的聪明,一时也想不出,若是将那许多扣分项都去除,钱士禄该是个什么样子?
按照计划,她去旅社前,还特意在租车铺租了一辆英国兰令女式自行车,这样就避免了找出租车被司机记住样子或者下车地点,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到了安乐旅社附近,果然如秦川所说,对面有一家广式茶楼。茶楼柜台上有两部对外出租的电话,其中一部距离看柜台的伙计很远,加之早茶时间异常嘈杂,伙计应该听不到这里电话说了什么。而且站在那里果然可以清楚看到对面旅社大堂。
她先给田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茶楼位置。其实田雨就住在不远,她心心念念想要在码头等郑汲清,甚至新租的房子也在码头附近,但是最终还是无法见到郑汲清第一面。
当然住在对面旅社里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郑汲清其实还不清楚,还得等她来确定。
田雨很快赶到,穿的严严实实戴着遮住脸的围巾和墨镜。她进来时杜衡都吓了一跳。这样的月份戴墨镜反而有些突兀。
她们和伙计打了个招呼,就拿起那部电话听筒,田雨拨下那个号码。
两人可以清楚看到,几秒钟后,对面安乐旅社的柜台上打瞌睡的伙计接起了电话。田雨告诉伙计,要找一位姓郑清溪的客人。伙计答应一声,放下听筒就上楼了。
杜衡盯着郑汲清所在的二楼那间房间,自她到来以后,这间房间的窗帘就拉的严严实实。但是随即掀开一个小口子。看不到里面郑汲清,但是显然他听闻有人用他的这个假名字找他时,下意识向外面观察。
不一会儿,他穿戴整齐走了下来,甚至没忘了拎着他的箱子。
握着话筒的田雨远远看着他,几乎忘记呼吸,看来没错了,就是他。
郑汲清拿起电话,一时也没有说话。他身边没有任何其他人,伙计也跑远了擦桌子。
“是你?”郑汲清终于开口。
“是我。”
如此莫名其妙的开场白后,两人又开始了漫长的停顿。
“我来了,我来接替孤狼完成跳马……”
“去中国银行大楼,”田雨打断了郑汲清“我在那里等你。”
田雨挂掉了电话,开始大口喘息。
杜衡看着那边郑汲清迟疑半晌才挂了电话。
“是他吗?”杜衡明知故问。
“是他。”田雨已然抽泣起来。目光一直停留在不远处郑汲清身上。
郑汲清站在柜台前抽烟,似乎也思忖什么往事。
他终于在柜台烟灰缸里掐掉烟头,甚至没有上楼取什么东西,直接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就上路了。
田雨和杜衡出了茶楼,田雨用袖子擦掉眼泪,就走到杜衡自行车边上,就要跟上去。
杜衡按住车把不让她走,她注意到田雨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情绪太不稳定了,还是我去。你等我消息。”
杜衡不由分说上了车,一路跟着黄包车走。
理性说,这件事确实不适合田雨,因为郑汲清手上可能有她的照片,若是四下有特务可能会认出田雨。干这件行,总是难免往最坏处琢磨人,琢磨背叛,最忌感情用事;如此时间久了,也都没什么感情可讲,成为了机器。
杜衡一路不紧不慢保持着七八十米距离,远远跟着那辆车,若是他中途停下打个电话,或者与任何人交谈,都不会逃过她的视线。
但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黄包车就这么一路向着东门内那幢残破大楼去了。
中国银行大楼虽然在租界内,但是在1937年时,被日本舰载机丢偏的一颗几百公斤的炸弹从顶部贯穿并炸毁,爆炸后这幢四层大楼还剩下一半。当然,炸弹扔偏是租界方面认定的,日本人甚至都懒得多解释。
随着国民政府西迁,这些年这栋破楼也没人修理,一直破破烂烂竖在那里。外面是高耸的断垣残壁,里面是一片废墟甚至长出草来了。
杜衡远远看到郑汲清下了车,她也将自行车藏到路边,然后跟了过去。
郑汲清走到荒草丛生的大楼时,还惊起了几只飞鸟,显然这里是一个选的非常专业的接头地点。不光人少,制高点上也可以俯瞰四周。
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不过并不着急。于是独自点燃了一根烟。他当然可以猜到自己此刻是不完全受信任的,是被监视的,若不然,田雨也不会知道自己落脚地方并打来电话约了个接头地点。
他抽完第二根烟,转过身,发现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身后,但是并不是田雨。
“是你?”郑汲清略有些吃惊。
“怎么,你认识我。”杜衡慢慢靠近道。
“昨天,昨天在那家小饭馆里,坐在我左手靠后。你带着一个蓝色头箍,那时是短发,想必是假发?还穿着黑色羊毛长筒袜。你和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一起吃的饭。”
杜衡倒是大吃一惊,没料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果然不是一般人。
“田雨她不想见我?”
“该见你的时候,她自然会来。”她抱着手故作高深状。
“我理解她。她跟了江教官一场,总算学到了些谨慎。”
“我……和她,想听听你带来的计划。”
杜衡继续隔着七八米在瓦砾里踱步,她心里也没底,不敢靠太近。
“计划。上级最关心的,江行舟是否真的变节。是不是需要锄奸。”
“就是这件事?”
“主要是这件事,当然,也想知道田雨和江行舟在执行跳马计划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川站在大楼上断垣残壁上,用望远镜观察四周道路。他的车停在不远。如果有什么异动,他会第一时间冲下去救出杜衡。但是并没有任何异动。四周一如以往的安静。
“重庆完全不知道跳马行动?”杜衡问。
“不知道,只知道的是江教官申请了一大笔钱要和一个情报贩子交易,但是被上峰驳回,只发了一笔假钱给他。他并没有汇报任何事情。我只知道他最后与陈恭澍的接洽是要了一份国际饭店的平面图和两个发烟弹,但是他没向上级说明任何事。”
杜衡打量眼前这个人,言谈沉稳,娓娓道来。
“你这次来只为江行舟?”
“当然不全是,我作为特派员,仍然有一些临机处置的权力,可以调动上海的军统局力量。不过,能否先告诉我,当年田雨和江教官带着那一箱子假钱的交易到底是什么?那个叫做‘黑杰克’的美国人,带来了什么样情报才引发了这件事?”
郑汲清踩灭了脚下烟蒂,又点燃一根。
“是石油。”杜衡开门见山道。
她抛出这么直接的答案,是与田雨一起设计过的,为了观察对方。
“石油?”郑汲清似愣了一下,不解和迷惑写在脸上。
郑汲清的反应似在杜衡预料之内。如果江行舟确实变节,而郑汲清也是内奸,此刻他也应该知道黑杰克带来的信息与石油有关。即便再老练的演饰都可能被杜衡这样的职业骗子和微表情捕捉大师察觉。但是她没有发现郑汲清的吃惊是装出来的。装出来的吃惊总是容易过头,容易一惊一乍,但是没有。
但是郑汲清目下的表现,又不太符合刚才几分钟,杜衡刚建立的人设速写。
对照田雨的反应,他的冷静确实让人心寒,简直可以说是冷漠。他并没有多一句追问田雨这些年如何。
“是石油。黑杰克带来的消息,可能让日本避开被美英石油禁运绞杀的命运。当年壳牌在满洲可能发现了石油,但是对当时在东北主政的张作霖隐瞒了。不过,当时有一份地图抄件遗留在了租界里。”杜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