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鸢那么好,我才不要离开他。
一眼就能看见下界那处别样的小镇,中州处在还未回暖的正月天,荒芜的小镇上却已经花色各异,俨然已是盛春之景。
小镇西边有小山,山上开满桃花,东南方向,横流而过的河中开尽妖冶的莲花,方圆几百里都不见人影,兔子麻雀也没有,三月桃花八月莲,似乎不受天气的影响,都在这寒冷的正月里极致绽放着。
河边搁浅着大大小小的船,两处“春色”之间,是两排错落有致的房屋,几家规模很大的客栈和商铺依然矗立着,有的屋顶断掉了一角,或坍塌了一面,有的顶梁柱断掉了,歪歪斜斜撑在那里,看起来摇摇欲坠,残躯留有昔日辉煌的残影,一片萧瑟孤寂。
顶空是一片灰雾蓝,雪像凭空出现的,快落到地面时又消失不见了,一场春与冬的正面对抗,天上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上却无残冰,草木尽情生长。
不是幻术,寒冷与雪都是真实的。
河边有一块石碑,石碑上有两个字,看其形体,应该是中州新造的文字,丹舟所识得的四矞文字是古文字,看不懂这种新字,她驻足揣摩,欲推理出石碑上面字的意思来。
宗宣一副悠然自得的惬意,毫不在意石碑上写的什么,径直走过石碑大步向前,有欣喜拥抱这奇观的豁达。
“温川。”
丹舟回头,长鸢站在她的身后。
这两个字的形体与“温川”二字相像,但是与别的字也像。
“这样的天,中州的花还能这样开,奇也怪耶也难得。”宗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从丹舟与长鸢的身侧飘过,然后回过头来,像将头搭在了长鸢的肩膀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踏实,你认为呢,丹舟?”
“啊?是吗?应该。”她哪里知道,宗宣说不踏实那便是她没有觉察到异常。
他什么也没有说,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瑟瑟的风雪灌入坍塌了一角的旗亭中去,带着荒芜的凄凉,扫过他的鬓角,丹舟怔怔看着他笑了好一会儿,他眼里流转不明的丝丝悲悯,不是真心的笑。
——翩翩公子,姣姣婵娟,干净的石板底下,腐骨尸骸不安息,中州有什么好……耳边响起昨晚宗宣说的话来,长鸢说他知道宗宣不喜欢中州,丹舟隐约感觉到,在认识长鸢之前,宗宣因为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开始逃避中州这一方世界,直到现在,他也不敢正眼看中州,因为他一对中州用心,脸上的情绪就会跑出来,揭开他玩世不恭的面具。
没有人愿意被讨厌的情绪笼罩,就像男孩不听父亲的警告悄悄骑上了马,却不小心摔下马来摔断了胳膊,日落西山,必须得回家了,男孩不得不将伤痛藏于衣襟之下,在父亲面前佯装一切正常,可是伤在那里啊,疼痛牵引着躯体,他怎么掩饰,时时刻刻都有疼痛传来刺激他的感官,顺便提醒他,你没有听父亲的话啊,你还摔伤了自己啊,你要被揍了啊。
小男孩会很快就被发现他摔伤自己的事,宗宣不会,宗宣可厉害了,他会将想藏起来的事锁在一间小屋子里,时不时漏出一两句有关这件事的话来,言之一半藏之一半,谁也不知道,谁也发现不了。可是一百多年的寂寥让丹舟想了太多事,闲得发慌的时候就想一想世间的秩序,分一分各界生灵的本质区别,她读到的故事里,有一些是“真实贴切、毫无杜撰的记录”,她常常分析那些人的行为逻辑,基于这些,敏锐地察觉到了宗宣的情绪。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宣之于口,秘密说给人听,若没有人听到,岂不是很孤独。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笑开来,看向丹舟,道:“从前认识位姑娘,就喜欢盯着人看,本座心想这可不是好习惯,于是对她说,‘你不要老是盯着人看啊,被你这样盯着看,别人是会很容易爱上你的,’她像是没有听进去,还是时不时地盯着人看。”
听他这样说,丹舟赶紧移开眼睛。
宗宣接着说,“后来才发现,她脑袋受过伤,眼睛虽然看着你,其实已经神思天外了哈哈哈。”
“她好了吗?”
“谁知道呢?她消失了。”
消失了就是结束了,没有故事了。丹舟刚想踏出脚,宗宣冷不丁又来一句:“那女子心悦阿鸢,为救阿鸢废了一只手,真可怜。”
“师兄?”传来长鸢的声音,他好像不理解宗宣说这个做什么。
她脚下一顿,继续踏脚出去,走到河边观赏莲花。
宗宣嘿嘿两声敷衍回应长鸢,往水里化出一艘不大的船,引着长鸢丹舟来到船上。“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咱们来感受感受温川在商路开通前的静谧喧嚣,就像是回到了开始。”
“回到开始?”丹舟说。
“温川一带,在许多年前算得中州比较有灵气的地方,村里出了几个当官的,丝绸要南下,朝廷就留意到这个地方,朝廷工部提出要开一条商路出来,后来就修了码头,村子就逐渐富硕了起来。在此之前,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子,有一条沿着河的小道,道路本来不窄,但路的两侧长满了很深的杂草,只有村民们常走的中间地方没有被草淹没,下雨过后,两人牵着牛迎面走来,为了能走过,一脚踩进草丛,鞋裤就被草上的雨水打湿了,湿哒哒的。
商路开通后,这里就热闹起来了,现在又没声儿了。你看,那里还能看出路的形状,不过都被草淹没了。忽略掉那些高楼废船,这里和商路开通前相比,花更艳了,草更深了,凡人的百年足迹都被淹没在草地下。说回我们,若回到开始,重新认识一切,还愿不愿意将路重走一遍呢?”
“为什么要回到开始?”丹舟问。
“为什么?本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许多人的假设,多么诱人啊,重新选择的权利。或许……”他先是看了一眼长鸢,稍加思索后对丹舟说,“或许是自以为失去的依然紧握手中,自以为期许的来日仍有机会。”
“什么东西一定要回到过去才有机会重新拥有?现在不可以求取吗?”
“多得很,少年的心性,还有性命之类的。你不懂的,因为你现在的状态就是活泼的少年,虽然年龄不是。”
丹舟抿了抿嘴唇,蹲下,手在水面拨出一道道涟漪,“师兄喜欢少年的那种心性,虽然心里有事,但都被你藏起来了。”
“噢噢!不愧是你!”宗宣看向长鸢。
他始终垂着眼眸,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话。
“啧!不要同本座谈论这种事,一会儿心底那点秘密都给你抖出来了。”
“丹舟哪里套得了你的心事。可是我不想回到过去,南即是一个纠结的地方。或许师兄不能理解丹舟的纠结。在南即的时候,定琏一离开,我就开始期待看到他。见麟有时会去看我,但一年只有一两次才能见到他,他走了,就会不由自主回看他来时的方向,看着看着就失望了,我才失望,他又来了,”丹舟笑了两声,“南即是故地,可是……”
可是南即的孤寂在心上剜了伤,女孩坐在山头,望着远方,从前会憧憬外面有什么,坐着坐着,后面就什么也不会想了,纯发呆。
“试想,若没有等待,回忆里尽是欢愉,是不是就愿意回去?”
“长鸢那么好,我才不要离开他。”丹舟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嘟囔着说,像看完一出戏,走在街上与同伴牢骚小生的业余一样自然。
“啊?行吧行吧,本座就说当下很好,小神女也这样认为啊。”宗宣呆住,看长鸢眼眸流转,想什么呢?听不见小神女的倾心之言吗?
丹舟深吸一口气,坐在甲板上。他们的船划到莲花深处,莲花很高,却不密集,小船可以轻松穿过。从前,南即有一株莲花,丹舟很珍视,定琏应该也是,为什么定琏是“应该”?定琏平日里的风格,给人一种冷漠又暴躁的感觉,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喜欢打坐修炼,后来那株莲花死了,死掉的还有同在一处的金鲤,定琏表现得很生气,于是丹舟就知道了,定琏应该在意那个小池塘。
定琏难得有别的在意的东西,丹舟自己难过,还去哄定琏,向定琏解释自己没有碰它们,没有言语刺激小莲花小金鲤,定琏说在他那,都算是丹舟的罪过。
丹舟当时无语,但忘得快,此后每每看到那个空了的池子就会想起来,后来她又找定琏说,定琏回她,“我知道!误会又如何,你管我干什么?”
“我怕你生气。”
“你怕我生气?”他一下就不暴躁了,紧皱眉头,不解,不屑一顾,道:“我生气和不生气与你有什么关系?”
丹舟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反应过来后,丹舟一阵莫名其妙!用中州的话来说就是皮痒欠打了,当即踢他了一脚,定琏故作疼痛,弓身抱腹,她才不管,头也不回地走开,以此强烈表示自己也是会生气的。
丹舟看着眼前的景象,长舒一口气,眼前盛景,当真是欣欣向荣啊!
“这些花,我可以碰吗?”
长鸢和宗宣去了船篷里面,宗宣向外边的丹舟喊道:“可以可以,当然,都是你的,都拧下来随便玩!”言罢,转头对长鸢说,“小神女看起来有些失落。”
长鸢长叹一声,“不要叫她小神女,听起来像孩子。”
“是是是,神女看起来情绪失落,你不过去哄哄?”
“失落……”长鸢喃喃重复,似是有些走神,须臾,转头看着船篷外的女子,她独自坐在外头,喜爱极了那些花朵,想摸又怕摸坏了,一阵手忙脚乱又看不出她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