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丹舟认为,这和她小时候噩梦醒来的不知所措是一样的
离开河边,还有几个人跟着他们,或者跑到前面,再假意从前面走来。
宗宣走在长鸢的左侧,丹舟在长鸢右侧,长鸢与宗宣对来往人影视若无睹,丹舟却频频被那些身影吸引目光——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情态各异的人,现在她乐于观察他们,和在南即的时候一样,有时候,看着一朵花她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丹舟喜欢中州吗?”宗宣问她。
隔着长鸢,丹舟伸头望了一眼宗宣,答道:“很喜欢。”
“你看啊,要不是雪映着,中州黑漆漆的,等雪化了,那些偏远地方的小路一脚踩下去全是泥巴,杂夹着牛粪,脏兮兮的,”宗宣的视线移到前方富丽的酒楼,“高楼明亮富丽,翩翩公子,姣姣婵娟,干净的石板底下,腐骨尸骸不安息,中州有什么好?”
“师兄不喜欢中州吗?”
“‘喜欢’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本座若居心喜欢什么,什么都是光芒万丈的。”
“师兄你是不是有心事?碍于长鸢在这儿不敢直说吗?”
宗宣:??他跑到丹舟旁边,丹舟对他来说太矮了,于是佝偻着背低声说,“没有啊,不要瞎揣测啊!”
丹舟笑道:“没有关系,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师兄喜欢长鸢与否和喜欢中州与否是两回事。”
宗宣站直身体,眯着眼睛算是想明白了,这是拿他方才的话开他玩笑呢,幽幽回道:“弟媳妇儿不会是碍于师弟的情义才喜欢中州的吧?”
“没有。”丹舟声音铿锵有力。
“那你怎么怀疑我先?分明心里有鬼!”
“宗宣师兄故作高深在先,有意回避问题!”
“我、我我……”
长鸢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师兄不喜欢中州,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地方,这里葬了我至爱的人。”
这里葬了我至爱的人,这里葬有我至爱的人。
“至爱的人?”丹舟轻轻重复。
“阿鸢的娘亲。”宗宣说。
咯吱,咯吱咯吱。
雪停了,脚踩在雪上,每一脚都会发出声音。
对于死亡这种沉重的话题,宗宣没有显露出该有的凝重,依然谈笑风生,“阿鸢娘亲年纪轻轻就仙逝了,所以他比较难过。”
“宗宣师兄。”丹舟示意他别说了,比较难过?她难以想象宗宣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在挚友面前描述挚友娘亲离世的事实的,这不是比较难过,是痛彻心扉的悲伤,他不应该说出来,没必要向她解释。
长鸢停下脚步,道:“无妨,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这些应该都看得通透了才对。”说完,她极其不自然地看了长鸢一眼,小心观察他的神色。
在中州,两百年的光阴苍海沧田,足够风沙枯骨王朝更替,有一本叫《王将》的书上曾写道:王锵花了四年忘掉那个名字,握起了长枪,如她所言般,英雄地死在了战场上。
书里的王锵是一个小角色,原名王学礼,生性怯懦,什么都怕。上州司马的孙子逮住他,用一块二等白玉给他换他心爱的女子,女子对他说,“你摔了这玉,我抛下所有跟你走。”王学礼握着二等白玉,生怕手松了把玉摔坏。后来女子就嫁给了上州司马的孙子。那小子仗着当官的祖父惹了许多祸事,也害了不少人,王学礼是害怕他的权势吗?虽然父亲常常将他当作狗一样用脚踹他,可疼爱他的叔叔是明威将军,官位还比上州司马大一品。从上州司马孙二等白玉换女人到大婚那天,他都害怕反抗,害怕遭人报复失去得更多,害怕给叔叔惹事所以亲自压下了所有可能导致叔叔暴怒的消息。他喝酒喝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因为醉酒摔断了腿。悔恨痛苦又怎么样呢,他决心要带她走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一岁了。后来王学礼学改名王锵,在叔叔的军队里待了四年才敢上战场,在军队的第七年,偶然一刀,王锵因腿疾躲避不及,死在了战场上,享年二十五岁,闭眼前,他微笑着喃喃说出了“幸好……”二字。
不知道他“幸好”什么,他的一生就是个悲剧。故事的主线并不是王锵,是一个狼一般的男人,那个狼一般的男人很照顾王锵,可是,王锵把“王学礼”这个名字深埋心底,逃脱了怯懦上阵杀敌,却一直很悲伤。“上州司马孙二等白玉换女人”是一个笑话,王锵在故事里充当丑角,十六岁的王锵看着二十三岁的上州司马孙不知所措,丹舟认为,这和她小时候噩梦醒来的不知所措是一样的,所以很能共情他的悲伤,所以对他记忆深刻。
她想,虽然和长鸢的事不太一样,但是都是以“悲情”冠名的东西,或许真的可以淡忘释怀。
宗宣瞧着她突然蔫了,问道:“小神女这是怎么了?”
丹舟回道:“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谁啊?”
“一个书里的人,他叫王锵。”
“王锵……虽然比起王锵,阿鸢很勇猛,但本座觉得阿鸢和王锵一定谈得来,不一定高谈阔论,两人坐一起就能惺惺相惜。”宗宣笑得贼兮兮的。
丹舟没想到宗宣竟也看过这个故事。
“为什么?谁是王锵?”长鸢问。
“你不看杂书不知道,王锵,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士,因为人物刻画得好,仅仅五页纸的描述就勾了咱们小神女的魂咯!”宗宣忽然凑近长鸢低声说,“在小神女爱上你之前,你要谨防这一挂,她吃这一套,最怜惜脆弱敏感的男人。”
“好。”长鸢道。
丹舟满脸黑线,关键长鸢还回了他“好”,她说:“丹舟哪有资格怜惜别人啊,师兄怕不是忘了我与长鸢成亲了,朝宫奉有婚书的,这么一说又让人想到那种背叛誓言的家伙,怪吓人的。”
出了城,已经没有人跟着他们了。
“哈哈。”宗宣干笑两声。
“到底该佩服见麟尊者。”
话是说给长鸢听的,不过长鸢没有接茬。
丹舟听到见麟竖起了耳朵。
“平日里的尊者按部就班,万事万物于尊者而言,好似浮云。你看尊者的眼睛,”看着长鸢,宗宣抚上丹舟肩膀,带着丹舟靠近长鸢,“你看,就像阿鸢这样。”
宗宣这般亲近,长鸢没有躲开的意思,反而直直看着他。
丹舟问:“怎么了?”
他又拉开丹舟,道:“没有发现他们的眼睛很奇怪吗?”
“奇怪?”
“他们的眼睛是浑浊的,不澄明透彻,这不是重点。尊者虽双耳不闻身外事,却行事怪异,有消息传,尊者经常暗度陈仓,做些不可为之事。”
“他……做了什么不可为?”回忆着见麟的音容笑貌,暗度陈仓?见麟晓不晓得神尊们晓得他暗度陈仓?
“我倒是不信,但总不能空穴来风。你知道灭世局吗?”
听到“灭世局”三字,旁边只言不语的神君忽然抬眸,终于肯看他一眼,转头看了过来。
宗宣越发起劲,“当初,德祖为撤出困在魔界的仙友可是伤了神元,但是尊者在没有德祖庇佑的情况下,竟也能全身而退!”
“那么厉害!”丹舟一脸憧憬,想象见麟平日里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多么恣意快活,短短几句话便一改见麟在丹舟心里儒雅沉稳的形象。
未等宗宣回答,长鸢便把丹舟拎到一旁,用自己将丹舟与宗宣隔开,“不要理会他,满口胡言。”
宗宣探过头来,“本座就想啊,尊者看起来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能做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法宝,譬如女娲石此类?”
女娲石,古籍卷轴之中,并没有提及女娲石现世相关的文字。
丹舟看向长鸢,啊?
长鸢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知。”
宗宣夸张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尊者自然有自己的神通,是个奇人。”他绕过长鸢,又来到丹舟身边,“哎?今日的元宵佳节,可在街上相中什么玩意儿没有?”
丹舟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可以在空中拟游态的鲤鱼花灯,“花的长鸢的钱,这是最贵的一个,花了二十二文钱。”
鲤鱼花灯还好,但是下一刻她又拿出一个绣着一种不知名的鱼的荷包,底色是深蓝,鱼形刺绣由纯红色的线绣成,模样奇丑,“这个花了七文钱。”
她摊开掌心,手中出现一根木雕簪子,“这个两文钱。”
看着后面两样,一件比一件丑,不知道丹舟还买了什么平平无奇且做工粗糙的东西,这种东西怎么不叫长鸢来选?宗宣的手覆上腰封,想起从前长鸢送给他的那只埙,其样式初看好看,细看越看越好看,虽是凡物,但他现在都还喜欢。
“好,您仔细收好吧。”宗宣制止了丹舟再展示她那些丑东西,“我来时见那边的大河里有好玩儿的东西,丹舟可想去见识见识?”
“是什么啊?”
“说不清楚,看着必定比说的有意思,去看看啊。”
“长鸢……”
丹舟话音未落,就被宗宣拉走,“阿鸢去的去的。你我先去,阿鸢慢来。”
“师兄!”长鸢看着他们,影子快要消失了都不见宗宣回头,才不得不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