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回头的人,没有人可以辜负他。
中州的光景与三危大不相同,有的地方是连绵的山脉,是深浅不一的青绿色,有的地方平坦,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土地。
中州下雪了,下着很大的雪。青绿的颜色没有规律地从雪下显露出来,天上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到稀稀落落的茅草屋顶,谷堆上,落到高楼大厦、石砖马道……大地有白雪的映照,反而比浅灰蓝的天空要明亮,上暗下明,大地像在发光。
中州的聚居地有许多,丹舟随着长鸢来到一座新建城,城中有寥寥几幢高一点的老旧建筑,还有占了小半土地的茅草屋,与其旁边新修的幢幢高楼有着极大的落差感,新起的建筑很高,颜色明亮奢华,顶上覆了白雪,依然可以把茅屋衬得一文不值。
楼房拥挤的城中有一处很惹眼的府宅,楼层不高,占地却宽。
吕府,主人家姓吕。
吕家老爷算是白手起家,年少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规模不大的当铺,经营至今,如今已是一方首富。吕老爷年轻时忙于打点生意,四十才成亲,七年才得一女,于是恩布四方,还愿于天。第二年又喜得麟儿,却没能撼动大小姐在吕老爷心里的地位,自小便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地宠着。
听闻是其爱女身体不适的缘故,导致吕老终日忧心愁苦,有意攀附者则络绎不绝地往吕府里送“神医圣手”,不过效果甚微,吕家小姐的困境似乎没有因此得到解决。
今日吕家门口热闹,向来不拦郎中医生的家仆,拦了一位少年郎中,连其身边带的师傅也一并拦在门口不让踏入门槛一步。
家仆骂骂咧咧,“檀小侯爷回吧,家主不容许,小的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孔雀开屏般纠缠,莫失了侯府的颜面,叫人难堪。”
“孔雀?!失什么颜面?谁是孔雀当心我揍你!”说着,小侯爷便要上前揍人,幸叫他的师傅拉住,瞧他游手好闲肤白体弱的模样,冲上去还真不一定是谁揍谁。
骂小侯爷的男子深吸几口气,极力压制着火气,是位脾气不好的,同男子共事的另一位年纪稍长,四五十岁模样,见状愁得展不开眉毛,面露难色,赶忙上前相劝,“小侯爷请回吧,莫要再难为我等,区区的看门人,哪有什么自作主张的权利?”
常言“士农工商”,檀小侯爷在这情形中似乎没有讨到身份的便宜。
“你拉我干什么?放开!”他站直,又要和人家吵,忽而想起什么,停住了,“不进就不进,当你家的门槛镶有金子啊?我还偏喜欢美玉呢,嘁谁稀罕!”
小侯爷说着,反拽住师傅,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暴躁家仆在他身后大骂:“你嘁谁呢!我家小姐就是年幼时被你这个混蛋拐带出去掉入冰水池中才落下病根的,你他娘的当真是厚颜无耻是个死皮赖脸的混蛋!”
年长者制止他不住,连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小侯爷大步流星何其潇洒,对辱骂声充耳不闻。
人间是座真戏台。
丹舟与长鸢坐在对面高高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以凡人的听力,他们这个位置只能隐约听见家仆破口大骂的声音。
丹舟转头看长鸢,他不怒不喜的,只是看着吕府的后宅庭院。
“长鸢。”
闻言,长鸢回过头来看着她。
丹舟忘了在无意之中直呼过长鸢的名讳,心想,他莫不是介意这样唤他?随即又否定,向长鸢解释,“丹舟觉得,唤‘神君’难免疏远。”
长鸢回过头去,笑意浮上眉眼,还是看着吕宅后庭院的方向,“在中州,礼成过后唤‘夫君’,不唤名号。”
“哈哈夫君!”她调皮地提高声音,很坦然的喊出来。
原本是戏谑玩闹,看见长鸢笑,她也笑,为克制自己,丹舟低下了头。待情绪平息后看向长鸢,他也是喜欢玩笑的,以后可以说笑话哄他开心。
“真有意思,他们在各种礼制下,乐在其中也能有自己的玩法。”
“短暂的欢愉。人生百年,二十年懵懂,三十年的老弱,剩下五十年在各种观点派别里踌躇,无礼法约束,纵情声色于他们而言不是好事。”长鸢看透一切的眼神透着漠然。
凡人的羁绊有世俗的,有家族的,还有人心隔肚皮,因此又有了揣测,猜忌,短暂的欢喜自是难得。长鸢那样看着那小侯爷,丹舟心头爬上隐隐的不安。
“长鸢,难得喜欢,随心随意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用礼法束缚他们,丹舟不解问道。
长鸢道:“有多少人,根本不愿意想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
吕府后庭院的凉亭之中有一个美人,披着毛领大氅,倚靠着醉翁椅看雪景。长鸢说着话,目光却在美人身上。
他看那娇弱女子与看丹舟的神情很像,丹舟仔细看去,猜不出美人与长鸢是什么瓜葛,看着看着,竟看入了迷。
美人像四月里的柳絮,初夏和煦的风,很美好。
天上落下鹅毛大雪,落在鲜红欲滴的梅花上,落在枯枝上,落在凉亭顶上。
雪中有几个小女子正冒着大雪打雪仗,欢声笑语,与凉亭中恬静形成鲜明对比。
正看着庭院中的景象,丹舟眼里闯入一个人影,仔细看去,这不是檀小侯爷吗,摸摸索索竟摸到这个地方来了?
他那位师傅卸掉脸面上的伪装,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小侯爷找准方向,登上小跟班的肩膀,翻上了吕府后院的围墙。
艰难地爬上围墙,小侯爷抬眸撞上了美人的目光,然后看着心上人,傻愣愣地扒在墙上笑。
翻下围墙后,蹭落一截围墙上的积雪,惹花了衣衫,小侯爷就这样进了吕府。
女孩们这时才注意到,一见到他就围了过去,“你来做什么!”
“你还敢出现!”
“你在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
像一群百灵鸟,叽叽喳喳的。
小侯爷只是嘻嘻回应,绕过女孩们,向凉亭走去,亭中美人见状站了起来,脸庞泛起浅浅的红晕。
丹舟愣住,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纷红骇绿,柳枝轻舞,姑娘面带笑意,抓住了她流连世间而不定的目光,世上竟有如此温柔娴静的生灵,定琏在她面前,该是如何的张牙舞爪不堪入目,怪不得长鸢也喜欢看她。
丹舟看向长鸢,他望着小侯爷,眉目间流露出不悦来。
三危育帝与中州凡人……
“长鸢?”
长鸢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眉间的怒气也消散了。
“长鸢在想什么?”
“这位是师兄夙世的爱人。少司的命簿写着凡人的命理,有时候遇见是福份,有人当它是天赐的恩惠,有时是不幸,不幸的人,拖垮身边所有的自在潇洒。”
不幸的人,拖垮身边所有的自在潇洒……长鸢在说谁?檀小侯爷吗?他这样恣意无羁,怕是会闯出祸来。
“这个小侯爷,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招,就这样?一点不顾忌吕家小姐的名声,中州礼教下的下三滥。不过长鸢,选择是遵循本心的,只要愿意,可以交付的不过一丝神识而已,不必负担自身以外的期望,有什么拖累的,是师兄辜负这位美丽的女子了吗?”
“不回头的人,没有人可以辜负他。”
“啊?”丹舟瞠目。一段三角恋情在脑中呼涌而出:长鸢与师兄爱上了同一女子,但女子选择了师兄,后来师兄弃了女子,就算最后女子爱上了长鸢,也没有回头重新与长鸢在一起,然后他们就此各奔天涯,女子转生了人,长鸢痴痴守望,心生怨怼……师兄呢,他此时在哪里?
“你在想什么?”
丹舟回过神来,“啊?啊没有,什么都没有想。”
夜晚街上的人很多,充斥着交谈、叫卖、谈笑等各种声音,冰冷的大街在傍晚后逐渐嘈杂热烈。今日是中原上元节,人们通宵达旦欢歌热舞。
街边长灯下的小乞丐约莫六七岁,唇红齿白,小脸却已冻伤皲裂,坐在一旁置身事外冷眼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仿佛隔绝在外与之无关。
年纪虽小,却能一眼看出女扮男装的人,也看得出大手挥霍的人并非腰缠万贯,他不在乎,他这几天已经冷得受不了了,不管家世如何,能赏他碎银几两足以让他熬过正月便是他的贵人。
因为饥饿脖颈无力地瘫软在双膝上,太冷了,他愣愣看着自己收获不多的小铁皮盆沉沉睡去。
哐当——
银子入盆的脆响,小盆中的几枚铜钱被震得跳了好几下。小乞丐猛地抬起头来,黑色罩衫上金丝绣就的竹叶从他眼前拂过,那罩衫是薄纱所制,映出罩衫下长袍上的小鹿来。
好高的人……
衣着如此华贵精致,想必是王孙贵族,难为尊驾能看到他一个小小花子……
小乞丐挪着僵硬的身子,跪下将面前约莫五两的银钱扒入怀中,额头抵在草地上,寒冷加之抽泣,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口中一字一句吐出话,“感荷……俯赐,祈君欢颜尽意,乐哉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