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寻根问底终无用 守口如瓶意坚决
李青羊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站着的那位眉须皆白的先生,向朱桐道:
“既是人现在就在这,何须等到以后旁敲侧听地去问,现在时候尚早,不如你将他请去我们院里小坐?”
朱桐犹豫片刻,道:
“那好,我这便去问问。”
他转身走到先生那边,留下剩下这几人眼巴巴望着那边。朱桐冲先生说了几句,先生便转头望向这边,看向李青羊,他目光微顿,恍然片刻,抬步朝这边走过来。
桑榆抬手拜过,另外两个人忙也跟着去拜道:
“先生好,我们是玄音器宗的人。”
先生望向桑榆,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点头道:
“好好好,你是桑林的儿子?”
桑榆忙接话道:
“正是,先生从前认识家父?”
先生点点头,道:
“每回见他,都是跟在广云后边。”
他又一次望向李青羊,觉得眼前之人很有些眼熟。便冲她道:
“这位姑娘是?”
朱桐向先生介绍,道:
“这位是李姑娘,名叫青羊,是江恂的二姐。”
他又抬手指向后边的齐子初,却看见他畏畏缩缩站在俩人身后边,不似平时那般活泼放肆,朱桐继续冲先生道:
“这是齐公子,名叫子初,上回就是他在霸州中了毒,被我送去药王谷的。”
先生随意晃了后边的齐子初一眼,没多太在意,只望着李青羊,却是觉着她和李江恂的眉眼有些相似,怕也是因为这个自己才觉得眼熟。他心里还攒着对李江恂的气,连带着对李青羊也没个笑脸,只严肃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李青羊忙恭敬道:
“感谢先生对我弟弟的照拂教导,他一向顽皮,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先生冷笑一声,道:
“你倒了解你这个弟弟,如今他……”
朱桐见他话头不对,忙拽住他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李青羊追问道:
“他如今怎么了?”
先生反应过来,猜到李青羊大抵还不知道这一桩事情,便摆摆手道:
“如今他虽多少收敛了性子,可还是隔三差五闯出祸来,很让人头疼。”
听他这样说,李青羊登时笑出声来,鞠躬向先生赔罪道:
“先生别和他一般计较,是打是骂都行。”
她后半句没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道,是打是骂,他总也是不会改的。李青羊止了笑,便转回正题,向先生道:
“先生,广云散人是我们玄音宗的开山始祖,方才见着方江二位宗主态度,很是好奇这三位从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先生可否去我们院里坐坐,也给我们讲讲前尘往事。”
先生听她这样说,头一抬,眉头一皱,自上而下看着李青羊。李青羊被他这样一看,一时间也有些拘谨,便听他开口道:
“你拜师学艺,是先学艺还是先学师?不论广云身前经历如何,与你修习她留下的炼器之法有何干?她们三人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又与你何干?人若心不能静,便书也白看,法也白学。”
李青羊被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时间不知道该辩驳些什么,只看向先生身后站着的朱桐。朱桐冲她摇摇头,脸上一副“看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的表情。
李青羊好不容易碰上个知道内情的就在眼前,怎么肯就这么轻易叫他走了,便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想法,大大方方回望向先生一张肃穆脸庞,道:
“古人言尊师重道,那必然是先尊师再重道。寻根究底无非天性所致,先生此言未免过于片面。”
先生紧皱眉头,脸上带了怒意。江恂是他的徒弟,平日里不服管教也就罢了,怎么来一个他姐姐,又是个天生不羁的性子。满嘴大逆不道,和那尚还在宗里罚跪的卫因倒是不分伯仲。他不免想,如今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到底是自己太过腐朽,又或是世间年轻人太过荒唐?
桑榆也忍不住帮腔道:
“也不光是师徒之义,我父亲含恨而终,我也很想弄清楚前因后果。”
他说的大言不惭,面上一丁点都没有拿故人去要挟先生的惭愧神情,只站地堂堂正正,端正望着先生。
先生来回望着面前这两个人,眼神来回转过他二人身上,开口道:
“好啊好啊,你们果然是她的徒弟,当真是学了精髓。”
他气地一甩袖子,往前走去。李青羊如今可顾不得什么礼仪,只快步跟上去拦在了先生跟前,道:
“先生,我们不过是想听听罢了,也不会出去乱说,先生就将知道的嘎告诉我们不也就行了?”
先生顿住脚步,自上而下望着李青羊倔强脸庞,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她道:
“你们来参加这个大会,商讨如何剿灭楚子期,莫非是为了报当年广云身殒之仇?”
李青羊一时间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回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心系苍生,尚还有救。若你们当真是只为了一己私欲,你们玄音宗也就不必开了。”
他转头去望桑榆,道:
“你父亲就是个倔强的性子,我今日既然遇上你们,我也就多嘴劝你们一句。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斯人已逝,若你们画地为牢,则永世不得道法。虽修仙人之术,可心却始终平平如同脚下尘。”
李青羊不由得平白生出一股子烦躁邪火来,她私心里觉着,你这老头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既然是知道,怎么就不能告知一二,偏偏在这里说什么之乎者也。那些繁文缛节,框住世间假君子的礼法道德,何须放到这来搪塞他们。便道:
“那我斗胆请教先生,若有天您老陡遇不测,遭歹人暗算,你也劝你的徒弟子孙放下仇恨不做纠缠?”
朱桐皱眉打断她道:
“青羊,不得无礼。”
她这话说的实在有些过,任他再怎么理解她期望知道师祖过往,也断不能忍让她对先生说出这样的质问言论来。
先生却道:
“天命自有安排,非人力能左右。就算我一命呜呼,我的弟子儿孙斩尽仇人全家,焉能让我死而复生?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喜乐易逝,长恨无期。”
李青羊气急,不愿多跟他费口舌,闪身让开了路,嘲讽他道:
“先生既是世间大义,当日广云散人大战两个魔头,不知先生那会在做什么?是忙着求仙问道,亦或是授业解惑?不管是什么,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方宗主当真没说错什么。”
这话实在刺耳,这回不只是朱桐,连桑榆都上前拉住了李青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自己去向先生赔罪道:
“青羊年幼,先生切莫挂怀。”
先生抿抿嘴,背着众人立了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却也是半句话没说,就那么走了。朱桐看一眼那三个人,向桑榆点点头算作道别,跟上了先生的脚步。
李青羊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去,一脚踢飞一颗脚下石子,周身气息恐怖到吓人。后头俩人只远远跟着她,也不敢再说什么。齐子初用胳膊轻轻碰一下身边的桑榆,用唇语问他怎么办。桑榆不耐烦望着他,没搭理。
就这样晃回了院子,李青羊进了主屋,砰地一声关紧了房门。二人立在院子里,看她在屋里头不知在做什么。
齐子初开口问道:
“如今可怎么办?知道的那老头又不说,其他人还能问谁呢?”
桑榆面上一片关切之色,拧紧了眉头,冲他道:
“明日兴许她能消气,你去睡吧。”
齐子初叹了口气,也觉得今日诸多事情来的突然又怪累人,便道了声好就自回屋去了。桑榆听见齐子初关门的声音,又自己在院中站了许久,似乎是决定了什么,一转身朝院外去了。
一路找到了幽冥下榻之所在,他本想偷偷听个墙角。可转念一想,如先生那样光明正大的人,既然在他们跟前闹成那样都不透露半句,定也不会私下里说什么。便大大方方进到院里头,出声喊道:
“玄音宗桑榆拜见,先生睡下了吗?”
空气中沉寂半晌,他正要再喊一声,却听左边的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朱桐站在门内,几步朝他走过来,道:
“若还是因为那件事,也就别再问了。”
桑榆掀袍,冲着正屋的方向端端正正跪下,拜道:
“晚辈桑榆,特来道歉。我没有管教好宗门,放纵青羊多次出口不逊,希望先生能消气。”
他深拜,以头触地,向门内的先生证明自己的诚心。朱桐蹲下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
“你这招没用,别折腾了,先回去吧。”
桑榆抬头偷偷去看朱桐,问他道:
“为何没用?”
朱桐抚额道:
“宗里头的人回回都用这法子,若是有用,先生今日也不会是这般脾气。”
听他说完,桑榆利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道:
“既如此,有劳朱公子御剑带我去一趟江氏吧。”
朱桐汗颜,揶揄道:
“你安排的倒妥帖。”
桑榆面不改色,道:
“我大小也是个宗主,来这一趟跪也跪了,头也磕了,朱公子总不好叫我空手回去吧。”
朱桐回屋取了剑出来,斜眼瞥一眼桑榆,道:
“你和那两个姓李的倒像是一家子。”
桑榆听他这样说,难得冲他笑笑,踏上剑身,道:
“走吧。”
二人御剑飞上夜空,小院里安静了半晌,主屋的门却忽然被先生一把掀开。他望向远去的人,踱步出了院子,在院中石桌前坐下了。
去就去吧,这群猴崽子,一个个的半点不顺心就像是要吃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当真心寒,活像被一把寒冰制成的利刃捅在心口上。
他原是最不愿意去同别人解释什么的,可今日李青羊问起,广云散人大战二魔头之时他在何处,他本想说点什么。可那几句话在他心里绕了几圈,他又觉得没做就是没做,何须去找什么借口。
他左右望望,四下静悄悄的,他走到院门口将门闩挂上,又施法给小院设了个结界。做完这些,他回屋取出一壶酒来,放在桌上斟满两杯酒,又端起一杯酒来,泼洒在地上,将另一杯一饮而尽。他口中喃喃道:
“修慧,这当真是你愿意见着的吗?若是你早听我一句,改改你这个揉不得沙子的臭脾气,怎至于此?”
他又斟满两杯酒,同样是一杯倾倒在地上,一杯送入口中。不过才两杯,先生就醉意上了头。他原是不饮酒的,今日到底是破戒了。他站起身,张开双臂,迎风抬头望着天,道:
“惊世之才啊!天神梵禺之徒啊!你怎会不知修仙本修的是心?你糊涂!”
说到这,老头似乎很是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跑到院中桃树前头,冲着树干恨恨踹了几脚。望着隐在阴影之下的树干,他又略有些心虚地道:
“对不住了,你虽不能言,我也不该平白将怨气撒到你身上。”
在大树前头愣了半晌,似乎是近日里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憋闷实在很多。如今不在宗里头,朱桐也不在身边,他终于不用端着那副架子,如今借着醉酒,终于能发泄一番。
他抱住桃树树干,滑坐到地上。倚靠着树干,他絮絮叨叨说起来近日以来的一切不顺心的事,只听他对着那桃树道:
“想来,我大抵是与广云犯冲,与她有关系的都半点不叫我好过。林无相那个小子是一个,他送来的李江恂又是一个,与李江恂交好的卫因是一个。奥对对对,还有林无相送来的叶客和于秋阳,还有这个方轻竹。”
“都跟我作对!全都不听我的!罔顾老祖宗的训啊!”
说到伤心处,老头还呜呜咽咽哭起来,抱着桃树满脸的伤心。哭了一阵,老头似乎是哭累了,便抹了抹脸上泪痕,自己劝自己道: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到底是老了,我管不住,也管不了。便随他们去吧,生死有命!全都是白操心罢了……”
他将自己哄好了,便站起身来,拎上桌上酒壶回屋睡觉了,小院又重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