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始得青羊赏识意 堪破桑榆痴情心
桑榆怒目望着那人,而他见桑榆被呵斥住了,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便放下了一颗心,堂而皇之坐在了小院中间的石椅上,还悠哉翘起了二郎腿。
“我说这位兄弟,你主子都说了要听,你偏要来砍我,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怕我揭穿你不成??”
桑榆面对他的挑衅并不作回应,只收剑入鞘冷冷睨着他。李青羊轻笑出声,觉着这位横空跳出来的怪人,言语间像极了她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弟弟。她踱步走过去,坐到了少年对面的石椅上,似笑非笑道:
“说吧,能不能活过今晚,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少年站起身,冲李青羊盈盈一拜,道:
“鄙人姓齐,字子初。二小姐叫我子初即可。”
他这一拜,拜的没有五分诚心,不等李青羊说什么,就自己坐下了,方继续道:
“先头我家亲戚有一位太太,是我姨母的妯娌的儿媳妇的亲姥娘,她原先在李府里头做过妈妈,就伺候李夫人梳头来着。后来李夫人去世,也就被遣散回家了。我向来是个贪慕富贵的人,总去缠着她讲你家的故事,所以也知道不少。你若是愿意听,我就慢慢给你讲。”
少年眼珠子一转,将另外二人神情尽收眼底。李青羊似乎是略有犹豫,可实在拒绝不了听到母亲生前事的诱惑。桑榆则是紧紧盯着他,对他的怀疑没有因为他说的话消减半分。
李青羊半信半疑盯着齐子初,她微眯起一双凤眼,长睫毛的阴影打在脸颊上,她轻启薄唇,道:
“那你便说说,你听了哪些事儿。”
齐子初站起身,躬身抬手对着左边的屋子比了个请的动作,道:
“二小姐请。”
李青羊略有迟疑,却还是站起身来,顺着他的动作走进屋里。桑榆快步走到二人身边,毫不客气撞在齐子初肩上,将他隔开了些距离。
齐子初被他一撞,毫不防备整个人砸在石墙上,吃痛得“哎呦哎呦”地喊起来。李青羊回身扫了二人一眼,顿时了然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似笑非笑道:
“齐公子,快开始讲吧。”
齐子初一手扶着腰略有踉跄地走进屋里,斜斜甩给桑榆一个眼刀,后者只端正望着前头的李青羊,并不搭理。
“这位太太曾经跟我讲过好多李府的有趣事,她给我讲府上有多么富贵,多么高雅。我原还不信,想着不就是个盐商富户么?如何比得上话本子里京城里头当官的人家?可自打我来了这,在这府里转上一圈,虽已经残败不堪,却还是能想象到从前的光景有多好。”
李青羊一边听他这起子开讲之前的车轱辘废话,一边自顾自扫视过屋里一应摆设。她走到墙角的桃木多宝格书柜前,抚过柜子里摆着的书,随手拿起来一本翻看。那边齐子初便继续道:
“二小姐恕罪,我虽私自闯进来,实在是想亲眼看看这府邸,好了我残生遗愿。来这住了这些时日,我也是唯恐毁坏了这些宝贝,所以不敢乱碰。”
李青羊略点点头,自顾自翻看着柜架上的东西。这里是父亲的内书房,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向是不允许他们兄妹几个人进来的。父亲每回出去之前都会将这里锁起来,将钥匙随身揣在身上。
李江恂无数次尝试过打开这扇门,可终是无果。有一回,她和弟弟好奇狠了,想进去看看父亲到底在这屋子里藏了什么宝贝。李江恂狠撞木门,想将门撞开,看清楚了等父亲回来再挨骂倒也值了。可只差几下便能撞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发了好大的火,罚他们姐弟二人跪在祠堂里头三天三夜。
后来还是大姐反复去求情,父亲才放他们二人出来。可出来以后,二人各被罚抄三遍千字文。自那之后,他二人到底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去撬锁撞门了。而这个内书房,他们也只敢在父亲在的时候四下望望。
她尤记得走之前,父亲是郑重将这个屋子锁好了的。可现在却大敞着,他还堂而皇之睡在这处父亲最宝贝的地方,说心里不忌讳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李青羊转头望向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道:
“我也不是来听你说这些废话的,你要是说不出来,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我的二小姐,小的这不是为了让您明白来龙去脉么,我这就开始了。”
齐子初清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
“说呀,这位李府夫人可是一位和世人大不相同的人物。她生的飘逸出尘,霸州城里的官宦小姐都被她比得如同尘埃一般。而比起她的相貌,她此人的行事作风更是与世人不同。我家这位太太先头里也是服侍过许多位夫人梳头的,虽各有各的性格秉性,也不过大同小异。而李家这位夫人,行事作风跟别的世家夫人们半点不一样,别说是夫人们,就是小姐们,丫头们,或天底下你寻摸着去看,去找,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李青羊敛眸,将手中的书搁回架子上,心里头对齐子初的话生出几分肯定。母亲是仙门中百年难得的炼器奇才,自然是全天下都没有第二个的惊世绝艳。
虽然母亲去世前她也不大记事,可仔细想过来,到底也有一些记忆的碎片能连成一两个场景。她从没细细想过这些事情,可到了京城里头,也跟着大姐去参加过一两回世家大族的宴会,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而她能有今天的性格秉性,一个是与生俱来,再一个或许就是小时候父母对自己的放纵吧。
“若说这位夫人与旁人不同在何处,这倒也不好说了。那位太太说,在于每日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有时候温柔地能化成一滩水,有时候又凶巴巴地叫人大气不敢出。别说她们这些下人了,就连李府的顶梁柱,和她在一处时,也像个打杂的小厮,车前马后亲自服侍。”
李青羊听他这样说,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来父亲站在马车外抬手将母亲搀扶下马车的场景,唇角一勾,溢出一抹笑来。
这一抹不甚明显的笑容,立刻就被齐子初捕捉到了。他立时大受鼓舞,讲的更起劲了些。
“听说呀,李夫人嘴上挑剔,总是吃不惯家里的饭菜。李老爷就天天带她出去吃,将全霸州吃了一圈。后来将霸州也吃腻了,二人便横跨沽海,去桃夭,去昌黎,去朝歌城。总之,只她一句话,不论是什么,李老爷总要用尽全力去满足的。所以这二位总是丢下你们姐弟三个在家,俩人独自出去。”
李青羊眼神一亮,想起来小时候总是跟着姐姐在一处,而父母亲也确实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有时候出去一两天,有时候出去几个月。尤其是自有了江恂之后,她也大了些。可哪怕是母亲已经身怀六甲,后又诞下弟弟,二人还是频繁外出,只留下她和姐姐望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发呆。
若竟是因为着这样一个不值当的因由,她倒多少有些意见了。不过,先头里齐子初说的那些,或谣传,或听说,总能打听到。可后头他越说,李青羊便越发相信他当真有这么一个亲戚从前就在府上。
可她当时实在太小,府上人多,她也认不全。就算是懂事了,一个只管梳头的妈妈,她也半点不会留心去记得,这便无从去考证了。
就着他在后边絮絮叨叨的讲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李青羊也不知他是编纂亦或是真的听说来的,却也让她无限遐想,脑海里不断闪现过一幕一幕父母相处的细节画面。
她心情逐渐好起来,一时笑,一时又眼眶发热,差点掉下眼泪来。
李青羊背对着两个人,抬袖轻拭过湿润眼角。她蹲下身,看见书柜最下头是一层暗格。她挪开挡在上边的书,从暗格里抱出来一个颇有分量的木匣子。
她轻轻打开了匣子,里头是堆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厚沓子信纸,总有好几本书那么厚。这莫非就是父亲珍视如命,藏起来不叫他们看的宝贝?
从前父亲的教训尚在耳边萦绕,她莫名有些心虚,以身体挡住身后二人的视线,展开一张信来看。入目是母亲俊秀的行楷小字,写着:
‘看书看得有些乏了,偏青羊在这吵得我更加头疼。今日吃酒蒸鸡即可,让他们去西街买,切记!要赵家铺子做的!’
李青羊表情复杂合上信纸,放回了匣子里。看来别人倒是真没冤枉了母亲,她当真是如此支应父亲的。她又抽出来一张,这回是父亲苍劲有力的行书。
‘上回你说爱吃的间笋蒸鹅,厨子已经接来了,今日是否吃这个?另,不必理会青羊,她是个吵闹的,我让人将她带走,骗她说你不在即可。另,今早起来未能等你醒来就来应付这群蠢货,实在可惜。思卿,切切!’
李青羊霎时间脸上红透了,她手忙脚乱合上信塞进了匣子里,将匣子封好,归回了暗格里头。怪不得,怪不得父亲说什么都不叫他们来这里厮混,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只听身后那个齐子初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可也没心思继续听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开口打断了他,道:
“桑榆,你带他下去,看紧了他。等哪天我想听了,再把他叫来,且留一留吧。”
桑榆将李青羊一系列诡异反应尽收眼底,很是好奇地望着暗格方向。只见她背对着他,露出来的半个耳垂红的似乎能滴下血来,想着得空了要看看她方才看的什么才好。
听她这样吩咐,齐子初便乐得自在,笑嘻嘻应着是:
“二小姐随时想听,小人都在!那便随桑大人安排了~”
他望向桑榆,眼神半是挑衅。
桑榆冲李青羊应了声是,便推人出门去了。
两个人方一出去,李青羊便倒坐在了书桌前,只觉得很是恍惚,父母亲的笑脸在她脑海里放大,二人身影立在巷子里头,抬手冲她摆了摆手,似在道别。
李青羊一手撑在桌上,抚上额头,紧紧闭住眼睛,想留住这画面,可二人身影还是消失不见了,只余一片漆黑。
李青羊肩头轻颤,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死死关住了。而后她复坐到桌前,趴伏在曾经父亲每日伏案看账的书桌上,哭得泣不成声。
那边桑榆带着齐子初转出小院,桑榆在院门外停住脚,转身自上而下睥睨齐子初。待齐子初一脚踏出院门,桑榆便猛地揪住他衣领,几乎是将他摔在墙上,狠狠将他扼在那。
他死死盯着齐子初因为喘不过气而狰狞的一张脸,恶狠狠道:
“小子!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谁,什么目的。你但凡敢有半个动作,我就将你碎尸万段,再塞到我的炉子里烧成一把灰!”
最后几个字,桑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横空跳出来的齐子初,让他打心里不舒服,如何都看不顺眼。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可实在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偏李青羊倔强,半点听不进去他的劝阻,一意孤行留下了他。
他唯恐将来是个祸患,如今也没什么法子,只能是吓唬一番,再着人死盯着他,以免出错。
见他一张脸已彻底失去血色,嘴唇泛起青紫,脸上散布了点点细密血点,桑榆才松了手。齐子初脱力,自墙上滑坐到地上。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一阵,半晌方顺过气来。他只垂头望地,留给桑榆一个后脑勺。桑榆冷冷望着他的身影,没有动作,只听他开口道:
“桑榆?是吧。”
齐子初撑着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尘,望向桑榆,戏谑道:
“你这条狗就好好听主人话摇尾巴就行了,怎么?喜欢上你主子了?你这点子春梦,老子一眼就看穿了。你最好给我放尊重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我会说什么。”
桑榆面色一变,似乎并没料到这个方才差点死在自己手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能说出来这样一番狂妄言论。他果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如今一离开李青羊视线,就暴露出本性来。
桑榆只觉得暗暗心惊,对此人的怀疑先前只是没来由的直觉,现在已变成了板上钉钉的实证。可此人诡计多端又确实巧舌如簧,若他真去添油加醋将他的一番心意传达给李青羊,不知道要被他说成什么龌龊模样。
他只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一了百了,免得时日一长,反而纠缠不清,更加难办。想到这,桑榆垂在身侧的手便摸上了剑柄。
齐子初见他做此动作,立刻撤身退了好几步,拉开了距离,他道:
“何苦来呢,桑大人。你我无冤无仇,我方才一番话也不是想威胁你,只不过你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我也是有脾气的嘛!咱们好话好说,有商有量,我也不会去瞎说什么。可你现在要是动手,她立刻便能冲出来看见这场面,也不好看不是?”
桑榆攥紧了剑柄,冷哼一声,道:
“你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怕连你自己都要分辨不清了吧。留你这种人在她身边,早晚是个祸患。不如我今日了结了你,我自去请罪,我们大家干净,你也能得一个全尸。”
齐子初见他杀心又起,慌忙摆摆手,劝道:
“桑榆兄,你可别被冲昏了头。你今日杀了我事小,叫她恨上你,不值当的不是?”
“这话从何说起?”
“你想啊,一个知道她母亲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每日里如何的人。满世界你可着找,还有第二个吗?桑榆兄,我是不可替代的,你杀了我,就看她这辈子能不能原谅你。”
齐子初说完这一番话,自己也觉得颇有道理,站着的身形都端正许多,似乎料定了对方不敢再动手。
桑榆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心腹大患,握住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恨恨松开手,冲他道:
“我且看你能讲几日,走吧。”
齐子初见他如此,这才放下了一颗心,跟在桑榆后头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