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尸横遍野凄凉地 亡亲故居一少年
“既然各修仙世家都派了人来,那他可藏身之地便更小。既然已经确定了他们二人在霸州岛上,明日我们便出发,驻扎在我家老宅里,将霸州搜个彻彻底底!我就不信他能消失的半分踪迹不剩!”
“是否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好让各修仙世家弟子也早日找过去?”
李青羊敛眸沉思片刻,道:
“不必了。若一众都去,反而打草惊蛇。我们先去探一探,到时有什么变化再做打算不迟。”
桑榆点点头,复又道:
“我这就着人去收拾起来,既然明日便出发,那你今日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这书也不是一日能看完的,如今弦杀在你手里也七八分掌握了,尽对得起先人了。”
李青羊捻起桌上的书来,翻开找到自己读到的那页,对桑榆的劝诫不予置喙,只漫不经心开口道:
“做好你分内该做的事就行了,我怎么做你就不用操心了。”
桑榆抿抿嘴,面上略有尴尬之色,他收拾起来自己心绪,答了声是。又坐了一会,见她看书看得入神,并不去理会他。他恐一声道别惊扰了她,也就起身悄声退下去做安排了。
第二日,一行二十几人踏上了去往霸州的路,登上了那艘大船。李青羊站在甲板上,任由冷风吹在身上,她遥遥望着远处那个小黑点,是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她恍然想起离开霸州那夜,是个潮湿凉爽的夏夜,她和姐姐还有那臭小子窝在一起,她感受到姐姐浑身似抖成了筛子。可她也根本顾不上去安慰她半分,那边儿的弟弟垂头呆坐着,脸上半分血色也没有。而李先生独自坐在船的另一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脸的阴影轮廓。
父亲的尸骨还在那找不见踪迹的岸边一处,连个牌位都没有。不知道他魂魄是否还在那游荡,是否和母亲在那边团聚了。
正想的出神,她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上握着一方巾帕。她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脸上又被泪水打湿了。她从桑榆手上接过来那一方巾帕,背过身擦拭泪痕。
身后那人淡淡叹一口气,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去安慰她一二,他便只在背后默默站着。桑榆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几次,想去拍拍身前人瘦削的背,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我没事,你回去吧,让我自己站站。”
却是李青羊先开口了,她将帕子捏在手里,转身面朝着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撑在栏杆上。
桑榆半分没动,只望着她的侧脸。他看着她那还挂着几不可见的小水珠的长睫毛,掩盖住了悲戚的眸子,英眉微蹙,抿唇隐忍。
父亲曾说过,散人的三个孩子里头,数李青羊最像她。如今在他看来,不只是长相,就连性格大抵也是像的。她倔强恣意,目中无人,虽只是个少女,连眉目都未完全长开,却自成一副上位者的气质。叫人只敢抬头去望,低头去听,小心翼翼伺候却还怕不够周到尽心。
即便于他来说,李青羊其实是个后辈,是他的学生,可他却始终不能将她看作自己的学生,半点没有对待他人那般自然随意。他自己深知,她于自己来说是特殊的,贵重的,在意的。
可却不知这份情意,到底是因为那不得之志,是对散人贯穿自己一生的宿命之敬意,所致爱屋及乌,亦或是单纯地对李青羊这个人。
使命厚重,世道混乱,前路漫漫。这份情意追溯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去处,所以不能说,不该说,更不敢说。怕这话半句说出口,她便一转身,消失在眼前,再也见不着了。
桑榆一手撑上栏杆倚靠在船沿上,他顺着李青羊的目光也望向大海,开口道:
“修仙之人,魂魄会游离于世间,并不会往生投世。我父亲说,广云散人并非回不来,若她愿意,自然也可以如同那混账东西一般夺舍而归。可她不回来,大抵有她的一番道理,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性命。你父亲是知道这些的,所以他那么做并非去之前自我安慰,是真的去和散人重聚了。而他二人,此刻定在霸州城里,或许就在老宅里头等着你。虽然你看不见,可他们是能看见你的,看见你这么好,这么厉害,定是宽心的。”
李青羊听他如此说,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睛,似乎想看出来这番话是否可信。桑榆被她盯地不自在,耳根子都犯了红。他又转过头去望海,只余光关注着李青羊的一举一动。
李青羊噗嗤一声笑了,她叹出一口气来,慨叹道:
“若他们真是团聚了,倒也比活着自在些。你这番话,倒叫我不怎么怕死了。”
桑榆听她笑了,又忍不住转头过来去瞧。李青羊面上笑意还未收,眼里的雾气也未尽消,面上挂着红晕,只看的他心神荡漾。她许久没这么笑过了,除却见着她弟弟那回,平日里不是投身到炼器里头,只肃穆着一张脸专注在那。或就是思念她家人姐弟,亡父亡母,总是不爱笑的。
“我说的可是实话,回去了可别哭了,他们看着要心疼死了。”
李青羊心情转好,便对桑榆的态度也好了些,冲他笑着点点头。
大船破浪前行,穿梭在不见人烟的海上,一日复又一天,他们终于靠了岸。等待着下人从船上往下边收拾车马行装的空档,李青羊并桑榆下了船,踏上霸州岛。
李青羊一袭胭红牡丹纹锦袍,披了个珊瑚色狐狸毛披风,以白纱面长帏帽遮面。桑榆着一身玄色阔袖锦衣,披了个斗篷,同样将脸隐去大半。
李青羊抬手撩开遮面的帏帽,看着这片杳无人烟的荒败之地。昔日里百船停泊,来往货运商人形形色色。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深夜人声不消。酒楼里吟诗作曲,高歌欢舞,说书人流连大街小巷,喝彩声一片。
可如今,是无人打理的荒草,是被风刮倒的门廊,是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是连鸟声虫鸣都罕有的死寂。墙角有看不清面目的死尸,有正在啃食不知什么烂肉的黑鸟。
李青羊放下掀起来的帏帽,紧紧闭了闭眼。
“别看了,先去马车上坐坐,歇会吧。”
桑榆站到她面前,挡住了她向前探索的视线,伸手引她去马车的方向。李青羊无话,默默上了马车,靠在萦绕着清香的马车内,她一手抚上胸口,安抚隐隐作痛的那颗心。
等一切都收拾妥帖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李家老宅去。桑榆并没有和他们同路,而是先带了几个人去将老宅附近收拾一番,起码别再让她看见污秽的东西。
所以等李青羊到的时候,府邸门前并整条巷子虽也破败,倒是还看的过眼。桑榆扶她下了马车,一剑砍断了门上的铁链。随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内里的景象便呈现的众人眼前。
门内是一处高耸的灰石影壁墙,墙上雕刻着一副山水图。李青羊抬脚踏入门槛,伸手抚过墙上那幅画。而后绕过它,走进院内。
跨过影壁,后头是可容纳两架马车同行的小巷子,巷子的墙边已长了半人高的杂草。看见这巷子,李青羊便想起来小时候追着弟弟在这里跑,嬉戏玩闹,一个不小心,便撞在刚回家的父亲身上。父亲便一边一个将他们俩抱起来,抱着走回去挨训。
行过这一段小巷子,便到了内门。他们当初离开时走的急,只锁了外门,里头的这扇门就任由它大开着了。李青羊抬脚跨过门槛,往里走便到了父亲用来会客的书房外院。
她往左一拐,踏上通往湖心小亭的木头桥,这处当初父亲精心设计的湖,早已干枯到只剩下布满裂缝的黄土,黄土之上是残花败荷,孤零零躺在那。
“桑榆。”
李青羊轻唤一声,桑榆便往前快走几步,到了她身后。
“我在呢。”
“那边儿——”
李青羊抬手指着正北边的院落,继续道:
“那边是我父母的故居,你吩咐他们,任何人都不能去乱翻乱碰,也包括方才我们路过的书房。其他各处,便由下人们收拾出来各自选一处住吧。”
“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约束他们,不叫任何一个人过去。”
李青羊略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道:
“你去安排吧,安排好了陪我去那转转。”
桑榆见她望着正北边她父母亲的故居,心下了然,答了声是便转身去做安排了。
两人一起漫步在荒芜的庭院里,走过湖心亭,便到了父母的的院门前。李青羊顿住脚步,展眼扫视过每一处细节。似乎过去了这许久,各处都变了,却各处又都没变。
她抬脚踏上台阶,桑榆突然伸手挡住了她前进的路。桑榆递给她一个眼神,耳朵仔细捕捉着内里的细微动静。李青羊见他神情肃穆,皱眉蹙额,迈出去的半步倒也不敢动一动,就那么定在那。
他悄然伸手抽出身后背着的剑,以足尖点地轻轻向前移动。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方式竖起来,仔细辨认那轻微动静的方向。片刻间,他猛地将头转向左边,似乎做出了最终判定。他提剑一个跨步冲进屋里,李青羊见他这样大张旗鼓冲进去,却并听不到什么打斗的动静。
又等了半晌,方看见桑榆揪着一人的脖领子出来,将那人狠狠摔在地上,又执剑抵在他胸前,叫他动弹不得。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躺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李青羊这才看清楚。她大跨步踏进院门,居高临下站在地上那人身前,由上而下打量着他。
躺在地上的是个看着比江恂要小一些,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他生的一张尖削瓜子脸,鼻梁挺翘细长,长眉细眼,薄唇冷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清冷的阴柔气质,偏生他嘴里喊着的却是没骨气的求饶之词,实在不相协调。
“你为何会在这?怎么进来的?”
李青羊开口问道,她扫过少年身上行装,看着眼熟,怕不是翻箱倒柜偷的自己弟弟的衣服拿来穿?
“我……我……我不过是来这儿睡一觉,有个屋檐避雨。这整个霸州城都没人烟了,我离了这儿也活不下去,就寻到这处待着。你们又是何人?”
少年支支吾吾道,他以手肘撑地,半点不敢动一动。
李青羊和桑榆交换一个眼神,桑榆皱眉,冲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人太可疑,实在留不得。整个霸州城没有半个人,他却独个跑到这睡得安稳,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如此云淡风轻住在这杳无人烟又遍地尸骸的凄凉之地。
李青羊收回目光,复又看向地上那人。这么一副好模样,有些可惜了。可他们此行有正经事,实在担不得风险,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
李青羊退后两步以免血溅到自己身上,她递给桑榆一个眼神,下了命令。
地上那少年见两个人眉目之间就定了自己的生死,登时慌了,忙摆手道:
“慢着慢着!我虽烂命一条,可也不能就这么随意打杀了。姑娘可否容我分辨一二,或许能帮上你也不一定?我又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姑娘何必为了我手染鲜血呢?”
他话罢,紧紧盯着李青羊的脸,分辨她脸上神情。
李青羊嘲讽轻笑出声,道:
“你倒说说,你怎么帮的上我?”
“青羊!”
桑榆皱眉望向李青羊,出声阻止。原是一剑就能了结的事,他怕此人再说下去又生变故,急着去阻止。李青羊却一挑眉,不屑道: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且听他说两句。若不合我心意,再一剑砍了不迟。”
桑榆抿唇,不再出声,算是应了。可他手中抵着那人的剑,半分没收,似是料定了他两句之内便把命丢在这。
“你是李青羊?是李家二小姐?”
李青羊蹙眉,道:
“是又如何?”
他既然是霸州人士,又能找到这霸州城里最好的宅子翻进来睡觉,知道她也不奇怪。
少年敛眉沉思片刻,目光灼灼望向她,开口道:
“关于你母亲,我倒是了解一些……”
桑榆听他提及散人,心中顿时大骇。这一番,不论他是敌是友,都戳中了李青羊的心窝子,留着他一时不察便是祸患!他立时送剑刺向那人,打算先斩后奏再说。却不想那人似乎是预料到他会有此动作,翻身一滚便叫他刺了个空。
少年方一逃出去便一骨碌爬起来四处乱窜,口中大喊道:
“二小姐救我!你这个下人居心何在啊!?话都不叫人说完!”
桑榆咬住他不放,一路追赶围堵。李青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此番是对是错,可实在想多知道哪怕一点关于母亲的信息,便开口呵斥道:
“桑榆!你先住手!听他说完。”
桑榆顿住脚步,内心了然杀他的时机已经彻底错过了,他后悔方才为了不弄乱屋子,没有趁他睡觉时一剑了结了他,才让他有了喘息之机。若李青羊真是被个不知道来路的人混乱了思绪,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