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身世
细雨连绵冷靡,浇打在快要化尽的雪上。有人的袍角上沾着泥,他在酒楼门口收伞,抖落了一地水珠。
他被一路带到二楼雅间,见着了已端坐在桌前的人。这人出手应该不俗,领着人上来的掌柜是点头哈腰地客气,退下去时也轻手轻脚规规矩矩。
“厉阿吉。”苏屹白袍素净,稳端茶盏,看着人的星目很冷,说话时表情语气都很平静。
“小公子。”厉阿吉没有行礼,他这会儿的态度早不是那日在一线天相见时的恭顺和陪笑,大乘话也极其通顺,就还带点儿玄疆口音。
他看着苏屹,道:“其实我没想到小公子会如约而至。”
苏屹许久未听过这个称呼,放盏的手微滞。
但他很快恢复了神色,扬首示意厉阿吉坐,道:“既是我主动提起,就不会反悔。”
厉阿吉落座,也不用茶水点心,双手按扶膝上,道:“那一日身侧还有旁人,小公子竟还敢用西戎话来相约今日会面。虽冒险了些,可也算是,”他思索片刻,“暗度陈仓。”
苏屹吃茶,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上一次见小公子,还是在四年前的玄疆守备军里。”厉阿吉看着苏屹,“当时兵荒马乱,我只当小公子葬身乱军之中,却不想还能在此处见到。”
“你以为得不错。”苏屹看着手边茶雾袅婷,眉眼非但没有被柔和,反而显得愈发突兀凌厉。他道:“玄疆王伏诛,小公子已死,如今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苏屹。”
厉阿吉一时没能说得出话,苏屹言辞冷厉,毫不留情地道:“或者,你叫苏合香也行。”
“小公子,你怎能如此!”厉阿吉惊愕,拳头砰地砸在桌上,“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
“我父?”苏屹冷笑,反问道:“你是说那个降敌叛国、将玄疆拱手让给西戎人、致岑氏一门覆灭、留边关万民涂炭的——岑源崧?”
玄疆占据大乘的西侧,是京都与西戎人之间的第一道也是最强的防线。它算是廓地分利,原是西戎战败输给大乘的领土。
岑源崧此人是难得的将才,手下领二十万军,多养斥候,从京都到西戎的消息都多有探听。他也是风流的男人,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嫡出的儿子就有五个,他们是要得重用甚至继承王爵位的,所以有数也有名号,而侧室所出的就根本记不住有多少,反正都堆在后宅一起养,都叫“小公子”。
苏屹就是其中一个。
他母亲苏娘子原是来跟随兄长来玄疆互市的南方绣娘,不想嫂子一朝在玄疆病重,哥哥为了给嫂子治病,就把她卖进了岑府做了个侍女。她生得秀丽,又被岑源崧看上,二话不说就收了房。
而苏屹这位小公子,连亲爹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岑源崧喜欢也信奉军事,儿子们大多扔进军队里首训,苏屹也不例外。可他还是特殊,一进去就被看上,练就了斥候的本事。
在那样的岑府里长大,没有人给苏屹铺好路,他只能自己拼。他拼命读书,也拼命练武,不是为了在岑源崧面前得到赏识,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有足够的本事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他想走出西北的风沙和大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岑源崧判降的原因且不提,京都派出的兵马一路追大漠边缘,才堵住了人。圣旨上原本写的就是“杀无赦”,于是一代王爵就此殒命;枭首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玄疆首府狄城的城楼上时,岑府内已经乱作一团。岑源崧引以为傲的嫡子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兵部的人马拿下,紧接着就是清点岑氏后人。
一个不留。
岑源崧开枝散叶,家里的小公子们多得数不过来。这就是苏屹的机会。
他带着他的娘亲一路逃命,改随母姓。可彼时玄疆与其他省的边界都被封锁,他根本出不去,又因为失了户籍而无法糊口。还是个孩子的他四处冲撞,最终沦为奴隶被卖到京都,又被康王买了回去。
从此,世人只当岑氏已无后人,当年叱诧西漠的玄疆军也四分五裂。玄疆变成了大乘与西戎人混杂的纷乱之地,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治理或者救济。
曾经的痛苦他咽不下去,苏屹看着沉默不语的厉阿吉,面露讽刺。
厉阿吉眼中痛苦,最终开口,道:“我跟随你父多年,你、我们”
他竟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厉阿吉确实跟随了岑源崧很久,他是岑源崧的副将,得到赏识后又负责军中斥候的事务。苏屹最早年间的训练少不了厉阿吉的教导,但他也只是偶尔点拨,并不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子能成为人物。
可现在岑家只剩下苏屹一个人。
“当年王爷……你父亲那样做,”厉阿吉整理了情绪,道,“我们都不知为何……”
“我知道为何。”苏屹微笑,打断厉阿吉,却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他眼中冷冷,道:“岑源崧所为,与你、与我都不相干。”
“可他到底是你父亲,”厉阿吉见他冷漠,不禁前倾身体,“你再如何,也该知道自己是岑家的血脉。”
“我是岑家之后又如何,不过是在低贱之上再罪加一等。”苏屹微微耸肩,长指摩挲着白瓷。
“小公子可是还在怨恨王爷?”厉阿吉眸内的光芒沉了下去,“这些年我与另几位旧将自统一方,带着些残余的兵成了生力军。我们不是没有找过旧人,可我们真的以为岑氏已无人留下,小公子,我们若知你还活着,必当来寻。”
“岑源崧称不得‘王爷’,就是叫他一声罪人也是慈悲。就算是我不怨,玄疆万民也不会不怨,他既做得出因,就要承着果。”苏屹坐在阳光下,侧脸却掩在阴影中,“就算是我还活着,嫡庶之分深在人心,我少时你们不曾重视,长大亦是,就是丢了死了又怎样,你们会真的在乎?你今日见我,不问我这些年过往,开口就只提岑源崧,拿他和玄疆来压我。厉副将,你这与人交谈的功夫,还需修炼。”
厉阿吉面上难看,苏屹却没让他开口,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若觉得我所言有误,那就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吧。反正是——从小到大岑家里的人是怎么叫的我来着?”
他喉结滚动。
反正是,贱种么。
他小时候因为母亲病弱不受宠,自己话也少,不知道如何争抢,所以岑源崧的其他子女还有军队里的士兵们经常这么叫他。
贱种。
长大了被贩卖为奴,竟像是坐实了这挣不破的牢笼。
是命。
“无论如何,小公子都是岑氏唯一的后人!这事儿你赖不掉!”厉阿吉抬高声音,“玄疆二十万大军,当年战无不胜,就是王爷降敌,我们在今日也是能战之师!玄疆并非不堪,忠义之士,小公子既活了下来,他们都等着小公子主持大局!”
“如何主持?”苏屹放下茶盏,光影下的瞳孔如同兽类的眼,在深邃中只余危险。他道:“岑氏犯的是灭门之罪,我如今站出来,要怎么说,说什么?皇帝、朝廷、玄疆的军士和百姓,我要与谁说,又如何说得过去!难道要我回玄疆自立为王,与大乘和西戎同时为敌么!”
“那你当如何!”厉阿吉攥紧双拳,“小公子若是想回归玄疆,我等就是挥兵打到京都也是愿意的!可我观小公子如今、如今的心思却不在重振岑家和玄疆上!京都中的人言我原是不信的,可是那日,在郊外一线天处,我是亲眼所见,你、你与那男子”
厉阿吉气得肩膀发抖,调整片刻,继续道:“想必那位就是楚王贺沧笙了!那是什么人,不只是皇子,还是个风流无度的纨绔!你竟甘愿做此人的娈\\宠,此事你、你要如何解释,又如何向你长眠地下的父亲和兄长交待!小公子,你糊涂啊!”
“我乐意!”苏屹猛然抬了眸,眼光竟然狠得像狼。他看着厉阿吉,一字一句地道:“你与玄疆众人瞧不上我,我无所谓争辩,可你若带上殿下,就别怪我不客气。”
厉阿吉见他竟如此在明面儿上护着,张嘴想要反驳,却被苏屹蓦然截断。
“你提到岑源崧和他的嫡子们,此事何其可笑!”他露出了牙尖嘴利的内在,字字诛心道,“岑源崧对我生而不养,父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留着我娘拖着病体在后宅等死。至于那几位兄弟,我连名字也记不起来,见着了也只有磕头请安被羞辱的份儿。如此的父兄,你告诉我,我有什么要向他们交待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和厉阿吉相对不语。
他闭了闭眼,那一日掐着闻牵枳喉咙的感觉又上来了。这愤怒里夹着痛快,痛快里卷着沉闷,一股脑地往上涌。
而这些最终尽归光明,全部消失在他记忆中贺沧笙那双冷静又妖媚的眼里。
雨丝胧晴,午后的昏光斜入窗内。苏屹眸光微沉,干净年轻的脸上终于逐渐隐没了狠戾,先厉阿吉一步恢复了平静。
“我的出身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他道,“朝堂争斗、民间疾苦,我都看在眼里。这几年大伙儿谁也不好过,我也都知道。”
厉阿吉倏地看过来,似是很惊讶。
苏屹半身都浸在阳里,神情很平静。他露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似乎时才狠绝发泄的不是他一样。
“玄疆和玄疆军我都要收复,玄疆王的名我也要继承。”苏屹沉了声音,“但不是自立为王,也不是追随大乘,更不是投敌西戎。”
厉阿吉眼中疑惑,同时也出现了惧色。
他是硬朗赤诚的一生的汉子,岑源崧的判降是他不可理解也不愿回首的伤痛。他从未想过岑家留了人,更没想过是这个少时受尽欺凌的小公子。于公于私,苏屹都有无数拒绝回归玄疆的理由,可他说出收复和继承这两个词,就是厉阿吉等人唯一的希望。
“我效忠的,只有楚王贺沧笙一人。”苏屹缓缓道,“无论你们如何想,我都只效忠她一个,但我迟早会让你们知道,她才是大乘真正需要的皇帝。京都中传言可笑,明明是我上赶着,却说的都成她的错了。厉副将,我给你一句实话,我今日愿意来见你,再提旧事,也都是因为我要为她收复边关。此事于我是儿女私情,可也与你们息息相关。楚王心存远志,为人与外界传言大相径庭,只有她坐上皇位,玄疆和你们才有再次堂堂正正站在大乘国土上的可能。”
厉阿吉挺直了后背,呼吸声粗重起来。
“玄疆的情况,你自当详尽地讲给我听。你既往返于京都和玄疆之间,那么边关境内的那些人和生力军,三月之内,我要见到书信和承诺。”苏屹微笑,眼中却冷得骇人,“我是岑源崧的儿子,更是今日岑家的唯一后人,从前如何我不想记着,只是今日既然见到了厉副将,我就是你以及玄疆今日所剩众人唯一的主子。”
“小公子!”阳光划过厉阿吉霜色的鬓,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苏屹拜了下去。
“记住,你们效忠的不止是我,”苏屹看着厉阿吉的发顶,“而是楚王贺沧笙。她在,我在。我在,玄疆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