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技
其实今日是苏屹第一次从这园子里过,结果就遇上了闻牵枳。
正是那位当日在望羲庭中被他掐着脖子拎起来,差点没命后又遭贺沧笙训斥的那一位。
所谓冤家路窄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呦,这不是苏屹么!”闻牵枳穿得鲜艳,表情和语气一样阴阳怪气。
苏屹根本不想和他纠缠,冷声道:“让开。”
闻牵枳冷笑,跟在身后的丫鬟随侍立刻上前,是一点儿退路也没给苏屹留。
“哪儿去?”闻牵枳神情得意,“还以为自己是骄纵受宠的呢?”
苏屹没说话,连看这人一眼都觉得多余。他想走,却被闻牵枳抬臂拦住了。
闻牵枳记着上次的仇,说话狠厉讽刺,道:“以为你多有大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只两月而已,就连殿下的面也见不到了!”
苏屹烦躁起来,不打算再听下去,眉眼淬寒,扫了眼一边儿还浮着碎冰的泉,已经估算出了大概。这水不深,边儿上又都是伺候的,如果他此刻把闻牵枳一脚踹下去,大概也淹不死人。
他这就要动手,就瞥见泉边石后露了衣摆,贺沧笙秾丽的眉眼露出来,和冬日微雨相映冷淡。
他忽地就转了心思。
他想要贺沧笙心疼他护着他宠着他——尤其是在这位闻牵枳面前。
于是他低了头,完全地收起了气势。闻牵枳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就顾着做出受了欺负的样子给贺沧笙看了。
无师自通,莫名地很像样。
闻牵枳果真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落井下石得不亦乐乎,惹得这本就没在井里的人终于失了耐心,慢慢地真变得委屈了。
只不过是对贺沧笙。
他都这样了,她怎么还不站出来!
而闻牵枳偏偏就选在这时候上前了一步,苏屹知道他挡了贺沧笙的目光,伸手就按了闻牵枳的手腕。闻牵枳以为他又要动手,立刻扬了手腕,将那暖炉不偏不倚地扔到了他身上。
正中苏屹的下怀。
暖手里的炭都是细碎的,打翻在半空时带起晶亮的火点,很快就被雨水浇灭了,落在人脚下。苏屹其实除了白袍被沾脏以外根本就没事,别说手上,就是来自那炉的暖意都没感觉的,却故意露了痛苦的神情,像是真伤着了。
果然,就在他退开两步时,那泉边枯枝陡然被拂开。贺沧笙已绕过峭岩,直看过来,面色冷凝道。
“在做什么?”
这一声问得凉薄,惊得在场的下人们悉数扔了伞跪地。闻牵枳这下也淋着雨,回首时露了慌乱,道:“殿、殿下!妾身”
贺沧笙却只冷睨了闻牵枳一眼,就直接往苏屹那边去。少年正站在一边儿不说话,眉眼间不见狠色,垂眸安静,手还扶在自己的小臂上。
十足的委屈。
心中倒是狂喜。
贺沧笙过去轻触了苏屹的手臂,看那袍上面还有炭灰留的印。她看向苏屹,轻声问:“可是伤着了?”
细雨濡湿了苏屹的睫,他还是含着下颚,道:“没有。”
可分明皱着眉,一副有事的样子。
“嗯?”贺沧笙偏头看他的眼。
“没伤,”暗地里恨不得黏在贺沧笙身上的少年竟犹自撤回了手臂,道,“不疼,真的。”
这话有意思,既是没伤,又哪儿来的“不疼”?
越是这样越惹人心疼。
贺沧笙长指蜷曲,回头看向闻牵枳。她久居高位不怒自威,再加上这会儿是真动了气,妖娆的眉眼凉寂下来,竟不用一言便吓得闻牵枳跪倒在地。
“殿下”他颤着肩开口,“妾身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他”
贺沧笙垂眸看他,冷冷道:“赔罪。”
闻牵枳扬脸,道:“殿下,妾身、妾身错了。”
贺沧笙神色不悦,道:“本王是让你向苏屹赔罪。”
闻牵枳浑身发抖,让他在苏屹面前跪下,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还要赔罪,这让他愤恨得几乎发狂。上次在望羲庭,殿下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维护苏屹,谁知今日也是如此。
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
他不甘心,当即膝行半步,再次仰面道:“殿下,时才是他抓着妾身,才弄翻了手炉。真的不是妾身要——”
“本王耐心有限,”贺沧笙的靴尖轻摩地面,无情地打断他,重复道:“给人赔罪。”
“殿下”闻牵枳是真憋屈,可也知道贺沧笙从来说一不二。他原以为苏屹失了宠,不想这小子装个样子,就能哄得殿下回心转意!
戏码拙略,可殿下竟然还吃这一套。
“苏、苏侍君,”他缓缓转向苏屹,道,“方才,我,多有得罪。真的是、是无心之失,还请苏侍君原谅。”到了最后已声若蚊蝇。
“无事的!”苏屹立刻回话,双眼却只看向贺沧笙,道:“殿下,是我不好,挡了闻侍君的路,闻侍君才罚我的,该怨我。”
他这一句,既坐实了闻牵枳欺负人先动手,又把自己塑造得懂事明理。
闻牵枳听着,当即便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屹,双唇气得都发了抖,道:“不是的!苏屹!你信口胡言……是、是你自己要动手,还把暖炉弄翻!”
苏屹神色坦然,看着贺沧笙,澄净的双眼眨了眨。
贺沧笙大概明白了。
闻牵枳骄纵无礼出言挑衅大概假不了,但后来嘛,就主要是这位苏屹在玩儿花样。
刚才怕是早就看见她了,这才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这招儿以前倒是没见过。
“禁足才解,看来是没长记性。”贺沧笙就算是看穿了少年,也没打算放过闻牵枳。这人跋扈缺礼,是该收拾。她垂眸,语气冰冷道:“回你的菱粟阁去,没本王的话不得出,月银减半。再将《大乘诗选》抄摹一百遍,算是教你如何修身养性。”
闻牵枳大窘,立即出声辩驳,但贺沧笙只看回苏屹。
她对苏屹口型道:“满意吗?”
苏屹毫不自省,朝她无辜地眨眨眼,点了点头。
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喜欢贺沧笙如此不问因果地向着他的样子,最好还能再疏远或者惩罚其他侍君。
至于要怎么得到这样的待遇。
不就是耍手段么,他只比她后院的那些人更会!苏屹今日算是得到了新技,以后必定要用起来。
他这么想着,同时弯腰捡了把伞,给贺沧笙撑在身侧,懂事道:“殿下别淋雨。”
贺沧笙回看过去,无奈又无语地挑了长眉。
他们两人在伞下对视,闻牵枳还跪着,快要气得发疯。
此事就算过去,贺沧笙需要入宫,没时间与苏屹计较。少年说要去遛马,贺沧笙不限制他外出,两人就在府门口分别。
贺沧笙与何栀晴入宫后直到婉华宫,贺沧笙的生母,大乘贵妃赵紫荆已在主位上端坐。两人一起拜过,垂首听了训,楚王纳侧妃的礼才算是成了。
赵贵妃要与贺沧笙独谈,何栀晴便先退了出去,有宫女已在偏室内设了小案,她就在此等待。贵妃心疼她身形单薄,特意赐了汤婆子,又备了点心茶水。
贺沧笙与母妃谈话时殿里一贯只留芙簪,角落里镂雕麒麟兽的金鼎燃着银炭和珍香,浅细的弥雾带着香气飘出来,让殿内舒暖如春日。
赵贵妃穿着水华朱色的大衫,满头金玉花枝,肌肤胜雪眉眼精丽。她已经不再年轻,端坐时却瞧着凌厉。一双凤眸与贺沧笙极其相像,倒没有贺沧笙的风致和慵懒,反而含着厉色,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敬畏。
“栀晴这孩子瞧着文静,不像是会生事的。”她看向贺沧笙,“你平日里招惹象姑禁\\宠,与他们如何相处本宫不管,对王妃与侧妃,面子给到给足就是了。只一样,你身份的事,莫要出任何纰漏。”
京都中的传言赵贵妃自然知道,贺沧笙颔首,道了声“是”。
赵贵妃道:“你既然肯娶何栀晴,那么她兄长必是可用之才。”
“因利而聚,利尽时自然就散了。”贺沧笙神色冷淡。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赵贵妃侧首,耳垂下的玛瑙轻晃,“到底是寒门子弟,交往时需要制衡,却不值你信任。”
贺沧笙闻言垂了眸,沉默了少顷,颔首道:“儿臣谨记母妃教导。”
赵贵妃点头,垂手端盏,同时道:“你前一阵子为玄疆上疏,此事不甚妥当。”她面上稍微露了不悦,“你明知敬辉已失了对玄疆的信任,却还执意而为,若不是此次做掉了周秉旭,这一局你已输定。”
她在提到皇帝时竟直呼名号,眼中半分情谊波动也无。
她问:“矿税的事,你还要再查下去么?”
“要,此事中周秉旭不过是个听命的喽啰。”贺沧笙道,“他如今已被刑部关押,就会吐出东西来。”
“你连着端了司礼监,可敬辉却没有吴保祖,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赵贵妃鬓边金珠晃眼,“此事最好停在这里。”
贺沧笙看着贵妃,没有说话。
“自古没有皇帝能容忍底下人把账查到自己头上,何况还是他的皇子。”赵贵妃饮了茶,叹息道,“你怎如此固执,玄疆的事如此,贪墨的案子也是如此!”
“儿臣对玄疆的态度已在奏疏上说明,”贺沧笙缓声回话,却没有认错,“至于矿税,既是皇帝默许,那么不止司礼监,就是贺峻修也跑不了。”
“你以为只此一事就可废了贺峻修么?”赵贵妃一针见血。
“就算拿不下他,也是次警告。皇帝自然不会认错,那就让吴保祖和贺峻修顶罪。”贺沧笙毫无让步的意思,“母妃,儿臣做这些不单关于争位。天地匮乱,朝臣贪谄,上昏下恶,儿臣就是得了皇位又如何?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1]?”
赵贵妃放盏,瓷器种种磕在案上的声音是她对贺沧笙的不满和警告。
贺沧笙稍微停顿,却选择继续说了下去,道:“大乘五省,缺一不可。不管玄疆的前身如何,都是大乘的边关。只要玄疆境内还有大乘百姓,朝廷就不该放弃玄疆。”
“敬辉的心结不在疆土,而在玄疆王的背叛。”赵贵妃凤目寒凝,“当年岑源崧得任异姓王,统领兵马二十万,比其余四省任何一省都多。敬辉信任过他,不加强御,谁知他竟投敌西戎,致大乘失了边疆,互市终止,西边陷入混乱。敬辉便自此开始收权,不再信任王爵,甚至全盘放弃玄疆。”
“你当皇帝此举为何,”贵妃与贺沧笙对视,“以儆效尤。”
贺沧笙看着她,目光毫不退缩,但也没有开口。
“怀歌,你还是没有明白。你这次朝玄疆伸手,不仅是驳了敬辉的意思,”赵贵妃叹息一声,道,“更会让他觉得你功高盖主,青出于蓝。”
贺沧笙鸦睫陡然颤动。
“玄疆被放弃,原先的二十万守备兵离散大半,剩下的成为生力军,已经不再效忠朝廷。”赵贵妃摩着指上的戒指,“你此时救济这些人,饶是你为了苍生,落在敬辉眼里,就变成了你自组势力。玄疆怎可小觑,他自然不会允许,还会对你我乃至赵家都极其警觉。”
贺沧笙沉默半晌,道:“儿臣知错。”她薄唇稍抿,又问:“外祖父还安好?”
赵贵妃柔和了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赵紫荆的父亲赵毅公已过了耳顺之年,依旧老当益壮,现任大乘左都督。虽说大乘推崇文人治武,老人家却是难得的能文能武,学生遍布朝堂,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历来,都督府与兵部本应分庭制衡,谁也没有私自调动京都守备军为己用的能力,可偏这师生情谊,让皇帝从很久前就开始忌惮赵家。
赵毅公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被收为贵妃。这看似恩赐,实则是扣了人,未雨绸缪。
赵紫荆十七岁入宫,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年。她嫁给的这个人眼里有权势、有天下,就是没有她。他赐予她高位,却对她毫无感情。她不是没有爱过敬辉,但少女时的懵懂情悸很快过去,皇帝的冷漠和算计,还有宫里的争斗让赵紫荆的成长夹杂血泪。她终于直视自己的恨意,决心让自己的孩子,这个流着赵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反抗方式,她要以此来惩罚颠倒了她父亲忠诚、断送了她一生幸福的皇族。
可她生了个女儿。
而此刻她的女儿就坐在面前,俨然一副男子装扮,内心也似乎像男子一样冷,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
贺沧笙从没有提过,可赵紫荆知道,她还是恨的。
后悔吗——赵紫荆经常这么问自己。
其实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母妃的意思儿臣明白,定铭记于心,今后会更加小心行事。”贺沧笙停顿一瞬,道,“无论是为了赵家还是大乘,还是为了儿臣自身的志向,儿臣都不会将皇位拱手他人。”
赵贵妃缓露微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缓缓地抚在描画着牡丹的手炉上。
“恰好今日说起,儿臣也有一事要告知母妃。”贺沧笙微微前倾身体,抬手理了理裘领,“儿臣已打定主意,此生若可面南称尊,便会脱了这身男人的皮。”
赵贵妃动作蓦然止,猛地看向贺沧笙。
“儿臣——”贺沧笙胸前起伏,字字清晰道,“儿臣要做回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