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依靠
两个人就停在这个动作,都没再动。
没敢。
这姿势太暧昧了,像是苏屹正在轻抚贺沧笙的脸颊。
少年滚烫的指尖微动,蹭过贺沧笙的冰凉的肌肤,终是收了回来。他庆幸此时此刻的昏暗,不至于让贺沧笙看见他面红耳赤。
他看着贺沧笙,用自己的影把人完全地笼住了。贺沧笙仰脸看他,并不想质问他来的途径或者原因。
他们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见面,少年一身黑衣,似乎瘦了点儿,下颚和肩颈处的棱角更加锋利。
她轻轻侧身腾出地方,苏屹也很安静,在她身侧坐下了。
他们肩并肩,就这么一起看着院中雨。
贺沧笙的发散在身侧,被风吹到苏屹手边。轻轻一撩,就让少年心神不宁。
他侧脸去看,贺沧笙在月下神色不明,但那肌肤五官生得是真好,人似白玉,眉眼未动而冶丽。长睫微颤间垂了下去,人有些落寞的意思。
贺沧笙似是冷,往氅衣里缩了缩。她手臂挪动,无意间划过去时泄了点儿湿润。苏屹惊觉,当时就伸了手。
他握住贺沧笙的腕,发现贺沧笙掌中血已顺着小臂染了衣裳。他轻掰了贺沧笙的手指,看着人掌心的新伤,半晌才问:“怎么回事?”
贺沧笙很疲惫,并不想收回手,反而有点眷恋少年掌心的温度。她回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这伤的原因不言而喻。
苏屹憋着气。
她把自己伤成这样,就是为了——给这位侧妃伪造一场新婚夜?!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贺沧笙是真的不心疼自己。
而且。
她这只手掌心本留了疤,是因为担心她驯马时安危留的。此时交叠新伤,却是为了别人!
再加上这么久没见到的怨气。
他不开心。
苏屹垂眸,贺沧笙的伤还在浸血,看着就疼,让他下一瞬就把闷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没能找到用来包扎的帕子。
其实他胸口处有一条,是新岁第一日那天晚上贺沧笙递过来,让他擦颈间胭脂的。苏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拿出来。
他还握着贺沧笙的手腕,抬臂凑首,用牙撕了袖,对贺沧笙低声道:“忍一下。”
刀口不深,流血却看着疼。这里没有药,但苏屹现在包扎的动作简直是熟练,一点儿没让贺沧笙难受,末了又轻捏了她的腕骨,道:“才几日,殿下又瘦了。”
贺沧笙看着他双眸在夜间明亮,“嗯”了一声。
苏屹将她的手放回膝头,撑着下颚,和她对视。他的目光太清澈,仿佛今夜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倒是贺沧笙,竟缓缓生出了解释的想法。
她薄唇轻启,道:“本王与何”
“殿下累了吗?”苏屹忽然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很可爱。他似乎是真的不想探听什么,道:“歇一会儿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就这一下,贺沧笙原本积压的倦意再绷不住,不论是朝事还是娶妾,她都得提着精神应对,到现在已要喘不过气。而人总是在最放松的时候感到无力,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者根本没想,稍微调整了坐姿,歪头靠在了苏屹肩上。
苏屹伸手,让她脖颈不至于僵硬,而是半身都倚过来。
少年肌理坚硬,肩膀健硕,贺沧笙其实还真觉得挺舒服。
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殿下,闭眼。”苏屹的声音低缓,“我看着滴漏,过了寅时叫你。”
贺沧笙这会儿连嘴都懒得张,就“嗯”了一声,合了双眸。
她几乎是立刻模糊了意识,在迷蒙里不知时辰。苏屹看着她快要睡过去,忽然唤了一声:“殿下。”
“嗯。”
“殿下?”
“嗯。”
“过了今晚,就回望羲庭住吧?”
“啊?嗯。”
“说好了?”
“嗯。”
“保证?”
贺沧笙呼吸轻缓平稳,没了回应。
苏屹无声地笑起来,舌尖从小虎牙上一舐而过。他看着贺沧笙睡颜安静姣好,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又从她的长睫上划过去。
谁知平日里身周毫无烟火气的楚王忽地蹙了眉,似是不耐烦,或者是被弄得痒了,偏头躲了躲,顺带着在他肩头蹭了蹭。
这小动作傲慢又娇嗔,带着点儿小脾气。
苏屹好喜欢。
“你别不要我,”他对贺沧笙耳语,表情有点儿可怜,“我的肩头,给你枕一辈子。”
苏屹就这么端坐着让贺沧笙靠,到寅时才缓缓动了肩膀,轻轻地将人唤醒了。
“殿下,”他曲指划过贺沧笙的侧脸,“该回去找你的侧妃啦。”
说来也奇怪,原本心里的那些酸涩恼怒就这样在被贺沧笙靠了一夜后全没了。
贺沧笙缓缓坐直,终于再次微露了赧色,坐着活动了脖颈。她这一觉睡得其实挺安稳,此刻眼里还掬着才醒的朦胧,眼尾眉梢慵懒,这么看过来,就让苏屹在心底再次念了“妖孽”两个字。
贺沧笙挪动手臂,才发现双手都被苏屹握着。
“夜间冷,还下雨呢。”苏屹缓缓松了手。
贺沧笙没说话,由着他拽,借力站起了身。她脱了大氅还给他,这才发现她竟有缕发还在苏屹手里。
青丝柔顺,尽显缠绵,绕在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间。
苏屹不动声色,轻轻把发拨开了。
也不知是恰巧缠到,还是他自己就这么拿着玩了一宿。
贺沧笙轻咳一声,道:“你也回去吧。”
“好。”苏屹把昨夜被丢在地上的冠钗还给贺沧笙,乖巧地下了阶,结果抬脚就往院门口走。
“慢着,”贺沧笙眼中恢复清明,道,“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她见苏屹回身了却站着不动,又道:“本王的新婚夜,今早你却从这院儿里走了出去,像什么样子。”
“那更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苏屹就站在小雨里,扬了下巴,道:“殿下自己说的,世事总有人评,后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贺沧笙发现以后她跟这人说话得小心,因日后指不定哪天自己的话就会被原封不动地扔回来堵她。她面上淡然,对苏屹危险地眯起了眸。
“反正我问心无愧。”苏屹早换了讨好的模样,道:“殿下昨夜才对我好一点儿,今早就翻脸不认人。”
明明是不择手段要见人,偏他还能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
贺沧笙看着他又有耍赖的意思,挑眉道:“本王若真是翻脸不认人,这会儿就该让人捆了你关进柴房等候发落,或者直接丢出府去。”
“殿下好狠心,”苏屹憋了下嘴,“我犯了什么错,要这么对我。”
“昨夜本王喜添偏房,”贺沧笙不疾不徐,唇边浅笑近妖,“本该与新娘做那两情鱼水,并颈鸳鸯[1],却被你扰了好事。”
一提这事儿苏屹就憋闷,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贺沧笙又道:“可怜了本王的侧妃,只得坚守完璧。”
她状态懒散时也是一副媚态,就是这种不自知的勾\\引最要命,看得苏屹口干舌燥。
“我说不过殿下,”他面露委屈,“你老是欺负我。”
雨沾着少年的发,他却毫不在意,眉眼在湿润时显得更加明亮。贺沧笙忍不住笑,这会儿东方才露澹白,映得两人都神清气爽。
苏屹盯着她看了会儿,又转向院墙,几步走过去,双臂一撑就翻了上去。谁知临走又转回了身,曲了条腿,就以这十分不羁的姿势坐在墙头,对贺沧笙道:“欺负我也行啊,别忘了你昨晚答应我的事。”
贺沧笙失语,苏屹提醒道:“今晚望羲庭中见。”
贺沧笙皱了眉头,刚想发问,苏屹就像是不满,委屈地抬了声,道:“殿下不记得了吗,你昨晚自己答应我的,真的!”他朝贺沧笙眨眨眼,“不许反悔!”
天色昏暗,苏屹的双眼像是碎含星辰,丝毫没察觉自己已经加入了侍君邀宠的行列。贺沧笙看着,没反驳,半晌后轻点了下头。她颊边还有热度,似乎还留着少年肩头的触感。
苏屹挥了下手,道:“殿下,记得来!”
话落人便跃下去,不见了踪影。
贺沧笙盯着空了的墙头,又站了半晌。她垂眸看了看手上被包扎妥当的伤,微露了笑。
也好。
她特意选了掌心来伤,不就是为了以替写公文为借口,再召见苏屹么。
结果他倒是自己上赶着来了。
也算是心有灵犀。
贺沧笙在苏屹离开后回屋里坐了会儿,在卯时打开了门。丫鬟和嬷嬷们随即轻声而入,紧着伺候何栀晴起身梳洗,今日是何栀晴入府的第一日,早起了要去正堂给王妃请安敬茶,还要入宫拜见贺沧笙的母妃。
有嬷嬷验收了白喜帕,端在托盘里呈给贺沧笙过目。贺沧笙扫了眼,就想起昨夜刀锋划过掌心的冰凉疼痛,还有苏屹握她腕的力度和温度。她本就生得寒凉,这表情落到下人眼里就是不虞,芙簪挥手,让人尽快把帕子撤下去了。
何栀晴上好了妆,由丫鬟从后边儿扶出来。她今日和昨晚不同,衣裳和妆容都淡雅,只见人一身水青色,发挽小髻,云鬟晃垂珠,面上粉黛柔薄。她果真是位有教养的,已收了昨晚的失态泣容,从站姿到微笑都极合规矩,缓抬杏眸,看向贺沧笙的时候虽紧绞着手中帕,终是少了点儿惧意。
贺沧笙起身带着她往外去,还是墨氅冷淡,可侧脸太精致,何栀晴忍不住抬眼看了看。
竟觉得殿下的面色比昨夜穿着红衣时还要柔和些。
落银湾内自然都已经准备停当,贺沧笙和嬷嬷们提前教过徐诺棠如何做,何栀晴又是懂礼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徐诺棠看着何栀晴漂亮又温柔,很喜欢的样子。她的纯真不是装的,何栀晴虽还在难过提不起精神,倒也缓缓露了笑。
茶敬完,几人分别讲完场面话,何栀晴就要跟着贺沧笙往宫里去。贺沧笙在廊下嘱咐了阮安几句,起身先行。
一行人走在园中,因还在下雨,贺沧笙撑了油伞,把何栀晴也罩在下面。她微微侧身,道:“平时也不必拘在芳泉厅里,王府地方大,你若想逛随时可以。”
何栀晴点头应是。
“过段时候,”贺沧笙声音低缓,“本王带你去见师兄。”
何栀晴闻言颤了肩头,几乎又要哭出来。她忽然抓住了贺沧笙的袖,道:“殿下一言九鼎,栀晴等着。”
贺沧笙轻轻地拂落了她的手,无声地叹了一句,点了头。
两人都很安静,眼看着要出花园,要经过一处已化了冰的泉眼,就听着峭岩那边有人说话。
“你给我站住!”男子话音高亮,极尽嘲弄,“苏侍君要往哪儿去!”
贺沧笙脚步一滞,后边儿芙簪要出声问话,却被她抬手止了。她寻思一瞬,先回首把伞交给何栀晴,道:“劳烦先到府门口,本王即刻就到。”
何栀晴不会多问,便先去了。贺沧笙挪步到一侧,看清了瀑泉那边儿的场景。
闻牵枳背对着她站,穿了身葛巾紫,在一园残雪枯木间很抢眼。他带着丫鬟小厮,有人在身后给撑着伞,将孤身一人的苏屹围在中间。
“听闻你陪着殿下去了郊外,”闻牵枳讽道,“怎么,可是伺候得不好,这么快就让殿下厌弃了?”
贺沧笙嗤笑,她还记着上次望羲庭里的场景,心道不知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闻牵枳今日是怎么个死法。
果然,苏屹的双拳蓦然握紧,已经有蓄势待发的意思,却又不知为何一顿,而后又慢慢放下了。
他道:“殿下没有厌弃我。”
声音竟有点儿失落。
“没有厌弃你?”闻牵枳见他垂眸,不禁愈发得意,哈哈大笑,“望羲庭冷置半月,你还痴心妄想?”
苏屹不知为何,依旧没说话,闻牵枳只当他是无言以对,咄咄逼人道:“先前那般嚣张,如今丢了宠,还不是排在我身后的下贱东西!我告诉你,今非昔比,不过是个弃宠,我看你还如何过得下去!”
苏屹就这么站在雨里,挨着雨也挨着嘲讽,光看着就委屈。
他缓缓开口,竟低着声音,道:“就算丢了宠,我也能自己争回来。”
此话又引得闻牵枳笑出声,“痴人说梦!殿下如今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还想如何争?”
苏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贺沧笙挑眉。
这苏屹何时变成了个会和她后院里的侍君斗嘴、还斗不赢的受气包了?
她正想着,那边儿闻牵枳就朝着苏屹上前一步。他本气势逼人,却忽然像是绊了脚一般晃了身,手里的暖炉就丢到了苏屹身上。
那小炉里都是碎小的炭火,这下一股脑地倾出来,滚烫地落了苏屹满身满手。
闻牵枳挡着,贺沧笙看不到苏屹的表情,却见人急忙后退。这一侧身她才看清,少年像是真被烫得狠了,皱起眉头,还忍着不吭声,分明是委屈吃痛的样子。
贺沧笙凤眸眯了眯,十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