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侧妃
贺沧笙冷落后宅,却在朝堂上引得风云骤变。
敬辉二十七年元月末,大乘楚王贺沧笙、内阁次辅徐瀚诚、工部尚书程知良、侗岳与南霄两省总督,以及左右都御史同时上疏,各陈证据,直指户部尚书周秉旭与司礼监一众太监勾结贪墨,纵容底下人在地方私开矿产并提收矿税,压榨百姓,残病民生。
敬辉皇帝虽在病中,却也得提了精神连夜降旨。这一下就撤了周秉旭的阁员和户部尚书之职,封了周府等待查办。
此事交由三司会审,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夜提审周秉旭和司礼监的人。他们一路摸着往上去,四位秉笔太监也没逃过气。
因未被点名提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吴保祖得以保住其位,只是被剔除了入朝世堂的资格。万岁爷有心保人,司礼监也未曾失去批红权。
二月还有几天就要到,朝堂上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贺沧笙得人敬佩,可也招了恨。都是高手过招,她得和一众老狐狸周旋,时常伏案到后半夜,寅时未到就往外走。
贺沧笙受着政务的累,还得分出心来做别的。
比如说,纳侧妃。
望羲庭里一派萧穆。
其实和平日也没什么分别,因为楚王殿下不在的时候,苏屹本就鲜少开口,就是看底下人一眼都懒得。
问题是,殿下已经半月不在了。
而苏屹除了必要的吩咐,就真再没对旁人开过口。
少年也不出王府,除了在后边儿的小马场里遛遛靖雪以外就呆在望羲庭,面容阴鸷,就算是坐着也显得气势逼人,吓得丫鬟们各个不敢到近前伺候。就连含柳也是一样,看着脸色行事,也不敢问什么。
底下人议论纷纷,都说苏侍君这次是彻底丢了宠,自然心情不顺。只是这宠失去得太突然了些,明明才刚随着殿下去了郊外,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殊荣,按理说回来该更加恩爱才对。
这么俨然变就了一副深宅怨夫的模样?
这只能问苏屹自己。
就算贺沧笙的男子身份是假的,无论性别,她都是个冰冷惯了的人,浑水摸鱼,你根本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心话。可在面对苏屹的时候,却奇异地露出了宠纵和羞涩,就像是她独留给苏屹的温柔。
可他现在失去了这种温柔。
苏屹其实也曾无限地靠近过贺沧笙,在她平静地看着他对其他侍君下狠手的时候,在她看穿康王的恶意为他出手的时候,在她和他赛马看着他赢回靖雪的时候。可他们都瞻前顾后,贺沧笙是,他自己竟也是,于是他被恢复寡情的贺沧笙推开推远,甚至不给他悔过或者改正的机会,就这样变得面都见不到。
好烦闷。
或许他应该主动去找她?
可那样他不就变成真的男宠了么。
他不要贺沧笙这么看低他。
可是他好想她。
苏屹连日辗转,拿不定主意,做不出行动。时候不等人,元月飞快地过去,二月一到,天气便稍微回暖。积雪融化,那位新侧妃就要进门了。
婚礼定在二月初五,这是钦天监一众人观星占卜得出来的吉期。纳侧妃和收侍君不一样,况且贺沧笙是皇子,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虽说何栀晴是良家女,哥哥已经坐到了侍郎的位置,可到底是侧妃,也就是妾室,是没有资格行六合礼的。一顶软轿倒是华丽,由侧门抬入,就算是入了楚王府。
贺沧笙提前选了院子给她,是东侧的芳泉厅,位置挺偏,轿子就是要抬到这里。王府里的嬷嬷掀了垂帘,一只刺着金缕的绣鞋轻轻落地,何栀晴覆着盖头,纤手白弱,也不搭嬷嬷伸过来的手臂,自己下了轿。
丫鬟们上前扶住了人,将侧妃送进了屋。何栀晴在床边静坐,贺沧笙也没让她等,没一会儿便进来了。
房门关上,夜寒月暗,庭院愔愔,廊下灯笼缀着的香穗安寂地拂过光晕。风旋过去,梁上的瓦似乎被吹得碰击了一下。
苏屹黑衣静伏,人就潜吊在屋脊侧边。
他又一次爬了房。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他看着贺沧笙穿着喜服,眉眼被烈焰般的颜色衬得妖娆,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何栀晴的房间。没到一刻,便见芙簪带着丫鬟们退了出来,也不留门口,退到了院外。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殿下要洞房。
苏屹心里躁动,按着青瓦的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力气。此刻不能妄动,他也只能一边压着邪火,一边凝神听着房里的动静。
屋内红烛喜绸一样不少,地龙烧得也是应景的旺。何栀晴双手交叠膝上地坐在床边,非常规矩。
贺沧笙站在桌边,离她不远。她看着何栀晴,忽然就想起了苏屹。
想起了少年那晚穿着嫁衣覆着盖头,憋屈烦闷都写在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这是贺沧笙这段时间第无数次想起苏屹。她确实有意疏远,半试探半真意。可她总是会想起这个人,骑马时会想起他,批文时会想起他,就寝时也会。她右手掌心留了道疤,所以,只要一垂眸,她就会想起他。
此前也没意识到,这少年已如此深地进入了她的生活。
她拿了喜秤,隔着段距离,挑了何栀晴的盖头。
红布下露出了女子婉丽的脸,竟正在哭泣。
何栀晴随着贺沧笙的动作抬头,泪顺着两颊流下去。贺沧笙微怔,但还是没什么表情,奈何她长得太精致,又被红色一衬,就真的让人有调笑轻浮的印象。
何栀晴之前是见过贺沧笙的,不曾交谈,只知道她是楚王,还是温绪之的师兄。京都中的传言,即使她闺阁高坐,也是听说过的,此刻近看更觉果真如此。
女子嘴唇翕动,却到底没说出话来。肩头不可抑制地耸动着,无声地哭泣得更加厉害。
贺沧笙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还在手里的盖头。
无论男女,人人都厌恶她啊。
等着何栀晴先开口是不可能了,贺沧笙把喜秤和盖头放到桌上,不动声色地将两杯合卺酒推得远了点。
“何小姐,”她踌躇少顷,最终所以解释和安慰的话都化作了一句:“本王知道,你心悦本王的师兄。”
何栀晴早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纪,就算不曾越矩,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和属意。但无论她有什么样的想法,像此刻般被大声说出来的,还是头一次。她稍微含\胸\瑟缩了一下,看向贺沧笙的眼睛里带上了惧怕。
贺沧笙看她单薄的双肩抖如风中叶,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扶人,却见何栀晴明显要躲,就停了动作。
她愣了半晌,唇角缓慢地勾了个笑,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朝局深复,连累小姐,算是本王对不住你。”贺沧笙语气温和,对何栀晴道,“本王与你对彼此无意,定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荒唐事,你大可放心。”
何栀晴闻言蓦地抬头,双眼内还噙着泪,迷蒙又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贺沧笙负手站在桌边。
眼前的女子文静又柔弱,通读诗书,明明才情样貌都不少,如此这般循规蹈矩地活了十八年,却从来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觉得自己可以。男尊女卑的教条让她失去了为自己做决定的本能,此生只此一次的悸动给了温绪之,却一朝被兄长指出去,嫁给楚王,与心上人前缘尽断。
在新婚夜盖头下哭一场就是她唯一能给自己爱情的交代。
只因为是女子么。
“若有机会,本王会带你出京都,去见一见师兄。”贺沧笙看着何栀晴眼泪止不住,“待事成,本王自会放你归去。”
何栀晴哭得梨花带雨,紧咬着下唇不出声。屋内寂静,两人就只听得见何栀晴头上珠珰摇晃时的碰撞声。
何栀晴盯了贺沧笙很久,轻轻地问:“殿下此话当真?”
长烛摇曳金光,女子含泣,如梦似幻。贺沧笙忽然在这有些荒谬的场景里生出了极大的疲惫,她没说话,对何栀晴点了点头。
何栀晴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眼眶通红地看着她,做不出反应。
贺沧笙忽地倾身,伸臂拿过了婚床上的白喜帕。何栀晴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又红了脸颊。宫里的嬷嬷已教过她人事,知道这白帕是做什么,不禁有些呆滞。
贺沧笙看也没看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短刀。她本刺向手指,却不知为何临时转了个弯儿,划开了右手掌心里的伤痕。
鲜红的血漫出来,在纯白的丝帕上晕开鲜艳。何栀晴看得几乎要惊讶出声,贺沧笙却像是毫无痛感,看着差不多了就挪开了手。
她将帕子放到桌上,依旧没说话。何栀晴已止了泪,轻声嚅喏道:“多谢殿下。”
贺沧笙无波无澜地看了何栀晴一眼,还是没开口。她不是不心疼何栀晴,可她感觉很累,还无可控制地烦闷。
她蜷缩手掌,稍微颔首,飞快地对何栀晴道:“何小姐自便。”说着便要绕过屏风离去。
又蓦然停了步。
贺沧笙回身,依次端起那两杯合卺酒,一滴不剩地泼到了地上。烈酒划过半空又猛然落地,发出声响,她也没看何栀晴的反应,放了杯就离开了里间。
像是一种发泄。
在房上的苏屹把发生的一切听得全,贺沧笙离开里间的脚步隐约可闻,少年一直勾抿的薄唇缓缓舒展开。
面色竟逐渐变得阴沉。
他时才微笑,自然是因为这个何栀晴不是真的要嫁进来当侧妃。
可他听着贺沧笙安慰何栀晴,心里就不是滋味。贺沧笙也是女子,却没有像何栀晴一样被照顾和迁就的命运和资格,她甚至没有哭的资格在,这让苏屹反复地想起那晚蜷身在地上的贺沧笙。
贺沧笙还将何栀晴对温绪之的心意看得清楚,又坦然地将这样的心意成全到底。
却唯独不肯在与他的事上更进一步。
苏屹这里郁结烦闷,屋内的贺沧笙也不好受。她今夜难眠,可新婚夜,不管是为了规矩还是何栀晴今后在王府里的日子,她都不能走出芳泉厅的院门。
屏风那边已经吹了烛,不管能不能睡得着,何栀晴都得熬过今晚。贺沧笙忽然再在这屋里呆不下去,索性悄声地开门出去,就站在门廊下。
灯笼都已熄灭,芙簪和步光带着丫鬟们守在院外,此处还是能呆人的。
贺沧笙回身关了房门,就在台阶上坐了。
二月已经回暖,冬雪融化,天际斜挂玉钩。风触过肌肤,带来极细小的湿意,竟是下起了濛濛夜雨。
贺沧笙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轻轻抬起手臂。金冠被卸下,顺着白皙的长指滚下去,当啷一声滚到她身侧的地上。贺沧笙散了发,任由雨水濡湿过来。
大氅上皂豆的气味浅淡清爽,还带着主人的体温,就这么铺天盖地地罩过来。
贺沧笙躲避不及,抬起头时苏屹才刚为她掖好了领口。他还来不及收手,贺沧笙的侧脸就蓦然地贴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