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浅谈
贺沧笙长眉一挑,肩负朝阳细雪,对着苏屹轻轻地偏了偏头。
显得饶有兴趣。
苏屹站在原地,星眸内锋芒顿敛。
“已经巳时二刻。”贺沧笙似是知道他的惊讶,抬脚进屋,道,“本王入宫觐见已毕,才归府,想起有东西落在苏侍君屋里了。”
苏屹没有说话。
落在贺沧笙衣上几点雪花化作水珠,她关了屋门,缓步走向书案,道:“就在苏侍君手边。”
苏屹倒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只是退开了两步,看着贺沧笙伸臂从桌上拿过了那本泥金色的奏疏。
贺沧笙垂眸,将那上面的字仔细地看了一遍,人也不出声,脸和时才的苏屹一般逆着光,无暇肌肤沉浸暗色。
她看得快,末了将奏疏一合,长指虚点了两下封面,问道:“你看了吗?”
弧度勾人的眼就这么朝苏屹看过来,没有调侃或者动怒的意思,就是沉了认真,瞧着像是诚心发问,好像这并不是苏屹不该碰的东西。
苏屹的喉结滑滚,心里边忽然就动了动,也不知动了哪儿,等反映过来时人已经开了口,道:“看了。”
偷看要递给皇帝的奏疏,别说是在楚王府里,就是放在通政使司,也是死罪。
“你倒是挚笃,”贺沧笙轻轻一哽,将那奏折轻拍在掌心,眸中光变得凌厉了点,“挚笃到本王该杀了你。”
她说着杀伐果断的话时语气也平淡,像是预警,又像陈述,让人猜不透她的下一步。苏屹在这一瞬里想到了很多,甚至生出了自己已经全盘暴露的感觉。
贺沧笙却云淡风轻,问:“你了解玄疆事?”
这里并非太学设坛清辩,若苏屹还想保命,或是继续在楚王府中呆下去,他都应该装傻充愣。
若是换到旁人身上,跪下请罪也是首要之事。
可少年双肩挺阔,平静地对上贺沧笙的目光,道:“了解。”他薄唇微顿,“因我出身玄疆。”
贺沧笙摩挲奏折,思索了片刻,问道:“这就是你私读本王信件的原因?”
此问也算是正中苏屹下怀,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就是要真假参杂,才最得人相信。
贺沧笙的目光泄露审视,少年的面上却丝毫不露,竟让她也一时辨不出真假,只寻思了俄顷,问道:“可是都看明白了?”
见苏屹诚实地颔首,贺沧笙倒像是真来了兴趣,转身在一旁的椅上坐了,道:“如此,还请不吝赐教。”
少年沉默地垂了眸,道:“殿下所请之事与圣上当年的决断相悖,却皆是大义,为民为国。”
他停顿须臾,随即抬起目光,坦荡又直接地看着贺沧笙,道:“有殿下如此决断,是玄疆万民的福气,也是大乘的福气。”
少年的声音略微暗哑,脸庞掩在黑暗里,却在最后一句里露出了一种运筹帷幄的统帅之气。
贺沧笙深深地看着他,道:“你认同本王所见?”
苏屹道:“认同。”
这是他的真心话。
贺沧笙撑首,问:“因故乡情?”
“不是,”苏屹抿了抿唇,“不止。”
贺沧笙抬手示意,道:“你且坐,本王愿闻其详。”她看着苏屹在桌案对面坐下,“皇上决意舍弃玄疆,你若不止因恋旧而对玄疆众人心怀善意,又为何同意本王所书?”
苏屹没有立刻回答。
贺沧笙微笑,道:“莫要告诉本王,你也是阿谀奉承之辈。”
“不是。”苏屹蓦然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玄疆王降敌,牵连满门,是该死罪。可玄疆百姓无辜,都是大乘的子民,皇帝可以惩罚权贵,却不该放弃百姓。发粮整军都是表面事,玄疆人真正需要的,是解开世代压身的桎梏。”
这番话放在朝堂上,是绝对要引圣怒的,可贺沧笙毫不在意,颔首示意苏屹说下去。
“玄疆王降敌身死,玄疆中数不清的人虎落平阳,”苏屹道,“加上边关原本便穷困的百姓,因是流籍而被牙商逼迫为奴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的后辈又会因子承父籍而永无翻身的机会。伏枥忍遭奴隶辱[1],若能凭自己寻到出路便罢,可让人世代受迫,苏屹并不认同。”
他胸前稍微起伏,声音朗朗道:“人人都选不得出身,又为何要因出生时上天所赐而被提前判定一生?”
贺沧笙本半敛了凤目,却在听到这一句时蓦然抬起了眸光。
薄唇缓缓翕动,贺沧笙道:“德也狂生耳,不过偶然淄尘京国,乌衣门第[2]。”她看向苏屹,眼中清澈,“如你所言,男女贵贱乃至生死皆由天定,若能一改了之,或者根本不作数,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怨恨了。”
她的声音很轻,在垂眸时显出了些失意。苏屹听着看着,觉得那股一直以来压闷在胸口的怨气就这样极其缓慢地开始动摇,再到消散。
“殿下出身高贵,却见得也懂得人间疾苦。”苏屹平静地道,“玄疆远在百里之外,殿下却能为那里的百姓请命,况且此事也许不得圣上青睐。故此,我道殿下大义。”
贺沧笙看着他,问:“依你所见,该去除贱籍?”
“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事。”苏屹微微偏头,思索了少顷,道,“贵籍与氓生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若能不以出身为据,让世人可各凭本事科考或是参军,也是好的。”
贺沧笙点头,不自觉地摩挲指尖。
她今日本就是故意将奏折落在苏屹房中,却没想到这人对私读一事承认得坦然。
更没想到,她竟与这少年隔案清谈了这般久。
她女扮男装,从出生起所受的一切苦都来自于人们的偏见和封锁。男女之别,贫富之差,本质都是一体,都令贺沧笙极其厌恶,所以她有心请命,让天下人皆有出头的可能,却深知这个想法不会入敬辉皇帝的眼。
不想今日却被苏屹一语道破。
少年自是不知她的秘密,却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这么多年,苏屹是第一个。
年轻人从来桀骜,刚才言论里又说“虎落平阳”四个字,想来出身也是不凡,大概是因玄疆的战事而受人所桎。
堂中不甚明亮,两人都坐在昏影中。身世悠悠何足问[3],却没几个人可以做到冷笑置之,他们都是被命运作弄的人,虽看着彼此都是谜团,却又忽然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贺沧笙蓦然勾唇,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她竟与这细作惺惺相惜了么。
贺沧笙的折子当日便递了上去,敬辉帝病中批阅,几日后便回了话。
没准。
这消息一出,康王一派是真真得了意,连着高兴述和周秉旭这些当初反对给玄疆送粮的大臣也一并扬眉吐气。
朝中倒戈之人众多,贺沧笙一时如履薄冰。
她这日归府时身上便带酒气,也不让人给撑伞,就冒雪一路步行进了书房,直至后堂。她抬手拨开了幅挂画,也不知动了哪里,那贴着墙的书架竟像门一般挪动了开。
芙簪提着烛灯在前引路,贺沧笙迈步,顺着台阶一路而下,走入黑暗。
楚王府的地下,别有洞天。
看着像是石窟的室内桌椅俱全,步光已经候在一旁,脚边跪着个人,身上有点打颤。
贺沧笙在太师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放下掌中暖炉,冲步光扬了下颚。
步光立刻压了地上人的肩膀,让那人抬起头。
正是含柳。
那一日含柳被俘,本以为自己性命休矣,却被关进了此处。
她被步光一路拖拽而行,浓重的血腥和骨肉的问道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惊恐地看着无数死士在这地下训练,又看着昏暗的私刑房和监牢。
这楚王竟豢养私兵!
都不用关押,含柳当时便失了心志。
“你不用怕,”那一日的贺沧笙坐在她面前,雪白的指尖缓慢地顺着茶杯边沿走了一圈,“你先前的那些姐妹兄弟,也都曾一个个如你这般跪在本王面前。”
含柳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贺沧笙偏了偏头,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是想去陪她们?”
含柳的嘴唇开合几次,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勉强摇头。
芙簪见状,立刻打开了放在桌上的瓦罐,轻轻地递到了贺沧笙面前。贺沧笙瞥了一眼,愉悦地笑起来,垂手泼了盏中茶。
温热的茶水落地生响,尽数打在含柳面前的地砖上,吓得她双肩一凛,下意识想往回缩,却被步光按住,动弹不得。
贺沧笙将空盏递给芙簪,芙簪微倾瓦罐,给盏中倒满,又端着向含柳走过去。宫里的嬷嬷手段稳狠,芙簪一手钳住含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了头。
含柳见那盏中液体猩红,猛地挣扎起来。可是她哪里拧得过步光芙簪两人,一盏冰凉辛辣就这么被芙簪灌入口中,让她无可避免地呛咳起来,又在逐渐传遍五脏六腑的剧痛里汗泪交加。
“殿、殿下,饶我”她费力地开口,声音支离破碎,“您想知道什么,奴、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本王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杀你。”贺沧笙微笑,“赏你的是一杯养着南霄省五害蛊的好酒,此蛊颇为有趣,毒发时中蛊人心裂、血凝、身软、眼盲、发落,故称五害。如何,喜欢吗?”
含柳惊恐地蜷起身体,在濒死的惊恐中越陷越深。
“不过,要是能每月吃上一粒解药,”贺沧笙微微俯身,摊开手掌,“别说毒发,就是功夫都不会受影响。”
含柳倏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贺沧笙手中的药丸。
贺沧笙极好地把握着节奏,停顿了片刻,道:“你若能迷途知返,为本王所用,这药便给得你。”她轻轻合拢手掌,“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本王的人?”
含柳抖身如筛糠,人已经说不出话,只一点点爬向贺沧笙,伸手攥住了贺沧笙的袍角。
贺沧笙看着她痛苦哭求,缓缓地垂了手。
“殿下”如今的含柳乖顺极了,只抬眸看着被贺沧笙捏在指尖的药丸。
“哦?”贺沧笙似是微醺,面露不解,“已经到了日子吗?”
含柳的毒还未发作,但人已经怕得要命,攥紧了铺在地上的裙,拼命点头。
“自你归顺,还未详尽地给本王说过苏屹,”贺沧笙合拢长指,让药丸离了含柳的视线,懒散道,“就今日吧,从头说。”
含柳哪里敢抗,立刻从被派去伺候的那一天细细道来,直数到今晨,事无巨细地全部说了。
她被灌下五害蛊,所以,从她出现在苏屹面前的那一刻,便已一直都是贺沧笙的人。
“他那日问你如何到的他院中伺候,就是也在防着你。”贺沧笙声音很低,“今晨本王放在案上的奏疏,他看后可说什么了?”
“奏疏?”含柳眼露迷茫,“殿下的奏疏,苏、苏合香他不曾看!”
贺沧笙凤眸半眯,不相信地“嗯?”了一声。
“殿下、殿下明鉴,奴婢绝不敢欺瞒殿下!”含柳当即叩首,颤声道,“今早奴婢见您的公文在苏合香房内,本撺掇他去看,谁知他却不肯,说是怕您生疑心,要谨慎为上。他还、还拦着也不让奴婢看。到最后奴婢拗不过,便先退下了。”
贺沧笙沉默不语。
含柳已经中蛊,又不是心性坚定的人,想必不会撒谎。可今日清早的苏屹明显是已经读完了她所写的折子,还与她策论许多。
那就是拦了含柳,自己倒看了个痛快?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