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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猫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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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屹虽年轻,但身上每一处都结实得恰到好处,从锁骨到双臂再到胯骨的肌理都很引人注目,上面盘着大小的鞭痕伤疤,在触目惊心里还祭出了少年的神秘过往。

    那刀刻般的肌肉线条往下去,消失在深色裤中时也很能让人肖想。

    他迎着贺沧笙的目光,面上虽露了吃惊,但坦然地没有动作。倒是贺沧笙,立时僵了片刻的身在原地,随即便猛地合了眼。

    她等了一瞬,觉得还是不妥,索性回过身去,作势关门,让自己背对着苏屹,咬着牙道:“把衣服穿上。”

    这话苏屹听见了,却也不急穿衣,看着整个人像是要贴到门板上的贺沧笙,偏了偏头。

    他才是该窘的那个,这楚王倒先炸了。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猫

    猫?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不对劲儿,只因自己也不知这形容是哪儿冒出来的。他看着贺沧笙的背影,半眯了眸仔细一看,发现这人露出的两只耳尖都是红的。

    苏屹在心底嗤笑一声,回身快速地穿好了外衫。

    贺沧笙听着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掩在大袖里的长指不自觉地收紧。她微微抬了手,轻贴了自己颊边,发现竟是滚烫的。

    她活到今日,像身后这场景,还是第一次见。

    因她扮作男子,又生了副妖孽样儿,于是往她身边凑的男宠侍君都一个赛一个的魅。

    可是苏屹不一样。

    是少年气未脱的健硕和锋利。

    贺沧笙忽然想起温绪之今日的话。

    “你生为女子,这不是你的错,为何不可活成女子的模样。”

    她闭了闭眼,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垂敛的凤眸抬起,便见苏屹已经穿戴整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边上。可时才的那一幕太过深入人心,让贺沧笙觉得就这么看过去也不妥当。

    长睫快速地扇动了几下,她还是将目光投向别处,轻咳了一声,一时也没找要说的话。

    贺沧笙是不自知的。

    她此刻双颊上晕了绯色,就仿佛上在那从来苍白惨淡的肤上展开了春景。她平时太爱调侃,没个正经样子,现在透着不自在,竟也没让苏屹觉得违和。

    猫么。

    都是色厉内荏的。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一个将对方盯得紧,一个别着脸,眼神虚无缥缈地从屏风到书架到桌案再回到书架,就是不打算回看过去。

    就听着谁的心跳声闷响在安静里。

    就在贺沧笙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门被叩响,芙簪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刺透静谧,说是将殿下的公文带来了。

    贺沧笙立刻回身,打开了房门。

    寒暮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贺沧笙面向庭院,侧身让芙簪入内,同时悄然舒了口气。

    苏屹在她开门的那一刻也转过了身,拿起了时才被扔在矮榻上的衣裳,看着像是要叠整齐,实则却略微侧了脸,目光没从贺沧笙身上离开。

    两人平时便相对无话,今夜更是寂静。

    一来是贺沧笙心中有事儿,二来。

    几刻前的大好光景和尴尬相对似是调的熏香散发浓稠,一时半会儿驱不散。

    晚膳后贺沧笙还是在桌前伏案,看架势又是不打算歇了。苏屹坐了侧座,专注在手中书上。

    竟也和谐。

    贺沧笙是真落笔如有神,成摞的案宗刷刷地批。苏屹捏在指尖的书也在翻页,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线条分明隽朗的脸微侧,看的是楚王。

    妖娆的眉眼敛了所有的情愫,专注在笔下,清冷又矜贵。

    可是苏屹总是能想起这人别的样子,不清冷的那些。

    夜晚长烛下如同迷途小鹿般的惊慌,哄逗徐诺棠时从声音里便能听出来的温和宠溺,还有刚才强压不下的震惊羞赧以及故作镇定。

    根本和那个在外人面前风流无度的楚王判若两人。

    他还没想清楚这反差意味着什么,房门便被人叩了两声。

    贺沧笙停了笔,道:“进。”

    “殿下,苏侍君。”芙簪穿着走路声响极小的软底鞋入内,先给两人见了礼,而后对贺沧笙道:“殿下,翠鸢阁那边儿又来了人,请您过去。”

    贺沧笙扫了一眼苏屹,见他也正侧脸看向芙簪。

    她道:“本王已用过晚膳了。”

    芙簪稍顿,随后道:“回殿下,来的丫鬟说,邹侍君不仅备了鲜蔬鱼羹,还练了新曲子,已经几日不曾休息。今日一直没等到殿下,又不肯歇,此时精神不好,怕是病了。”

    贺沧笙沉默少顷。

    苏屹听得头疼。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楚王的哪一房侍君在邀宠,上次那个姓闻的和姓许的来他院里闹,就已经让他见识了这后宅里男人之间的那一套。结果这个姓邹的竟大晚上派人找过来,又是鱼羹又是唱曲儿,还说生病。

    其实少年自己也未意识到,他已经将手里那卷书放到了身侧的桌案上,侧过了脸,看着贺沧笙。

    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也确实在等。

    贺沧笙似是没看见苏屹的目光,只瞧向芙簪,问:“真病了?”

    “回殿下,前来的婢子是如此说的。”芙簪如实回话。

    贺沧笙揉了揉额角,缓缓放下手。

    “去告诉邹沉蒿派来的人,”她微笑,语气轻佻地道,“本王已在苏侍君这里歇下了,不便起身。”

    她看了眼苏屹,斜飞的眼角再次含了那种自若不羁的光。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贺沧笙,对芙簪道:“若真有事,就自去请大夫。”

    芙簪道了声是,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贺沧笙等那屋门一关,便又想低头提笔,却冷不丁和苏屹对了个眼神,就见少年背脊挺直地端坐椅上,目光直落在她脸上,眉头紧锁。

    贺沧笙挑了眉梢,心底本不欲理会,却脱口而出地问道:“怎么?”

    苏屹看着她,就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是在屋里烛火微曳间下定了决心,蓦然开口道:“为什么要留下?”

    他这一句问得直愣,又未使用敬语,实是唐突,贺沧笙也是始料未及。可她似是毫不在意,反而搁下了笔,在椅上微微坐直了身,颇有求知欲地问道:“为何这样问?”

    “你对我没兴趣,”苏屹今晚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叫“殿下”两个字,在问话时竟杀出了一点逼迫英武的气势,“何不到那些真正稀罕你的人院里去。”

    “苏侍君这话说的有趣。”贺沧笙延出笑,支起手撑了下巴,“前边儿说我对你无意,后面又道旁人才真正稀罕我,听这意思,就是你也对我也冷淡得很。”

    苏屹一愣。

    他竟无意间透露出了这种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贺沧笙却还含着笑,颇为愉悦地道:“如此,你我二人岂非更加般配么?”

    她像是为了配合苏屹,也没有自称本王。妖媚的人在调笑反问时眼波流转,饶是不自知的,也被苏屹看了个清楚。

    苏屹没能再辩。

    “等着我召幸的人多,却都得排到国事之后。”贺沧笙雪白的指尖敲在桌上,“我要寻清净处,就得找个不稀罕我的、我也对其不稀罕的人。”

    她抬起手,缓缓地点了点苏屹所在的方向。

    点罢又拿起了笔,疾书中没有再抬眼。

    苏屹薄唇微动,他本可以问“那你为何不在书房”,却莫名地没有再开口。

    贺沧笙的答案像是一种制约,或者一种束缚,解释的不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他们之间的相互嫌弃和相互迁就。

    仿佛他们已经形成一种默契。

    苏屹从身侧再次拿起了书,凝了神色,看着全神贯注。

    但这一次也没能如愿地认真看下去。

    翌日贺沧笙照常离去,桌上的奏疏案卷却没有被收走。

    早膳过后含柳过来,便见苏屹站在书案旁发呆。这屋里也没有别的伺候的人,她几步走过去,想也不想地伸了手,却在离桌上纸张几寸的地方被拦住了。

    苏屹垂手挡着她的小臂,皱眉道:“做什么?”

    “当然是看了,给主子飞鸽传书。”含柳也拧起了秀眉,不悦地道,“你拦我做什么?”

    “若是未曾接到康王殿下的消息,便不可轻举妄动。”苏屹丝毫不让,侧身挡了含柳看向那封奏折的目光,“我不过才到半月有余,怎知此刻不是楚王的试探?楚王是多谨慎的人,怎可如此轻易地将公文落在我的房中?”

    含柳手上使力,道:“楚王现下不在,且让我站着看了,不动这折子就是了。”

    苏屹道:“不行。”他看着非常轻松,但拦在桌前的手臂却让含柳前进不得,“就算是楚王不在,若此处的是假消息,耽误了康王殿下的大计,你我都担待不起。”

    积雪反映出的晨光从半敞的窗子那里照进来,少年站在并不明亮的光下,面孔逆在昏暗里,眉眼显得愈发锋利。

    含柳看着苏屹不容置疑,似是不服气地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收回了手。她见左右无事,也不欲呆,转身出去了。

    留苏屹一人,站在桌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阻拦含柳读贺沧笙奏折,不止是因为害怕贺沧笙有诈。

    屋门关得严,苏屹没有触碰那桌案一下,却垂了目光,将奏疏上的字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纸上的字笔走龙蛇,是写给敬辉皇帝的。

    今晨又飘了小雪,偏生有一缕阳入得屋内,正落在这奏疏上,点亮了让苏屹移不开眼的那几行。

    “战事乃国事,却不应以国事而误国人、累国民。故儿臣今祈求发粮万钟往玄疆[1],救难民于水火,助无辜百姓脱离氓籍。更斗胆请求重编玄疆军队,募新兵、建卫所,再寻回岑源崧手下旧人幕僚。虽岑源崧反,其与其老小皆已伏诛,而其帐中其余人无辜,却对边关诸事了解。如今他等尽数成为流寇,自组为生力军,仍愿为大乘续尽其力。故儿臣亦求不以岑源崧为本论玄疆与玄疆中众人,共战西戎,收复玄疆!”

    晨雪寒寂,纤尘缓飘。

    苏屹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成了拳。

    贺沧笙所写的字字句句都有千斤重,纷纷然砸向苏屹的心脏。

    他生在玄疆,长在边关。

    三年前统领玄疆的异姓王岑源崧叛国降敌,致边境陷入一片凄乱。厦倾堤决,苏屹亲眼看着无数原本出生清白的人家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沦为贱籍。而整个玄疆境内的百姓都被大乘皇帝和朝廷所放弃,纷纷成为奴隶发往他省,再也不能堂正地做人。

    他自己便是如此。

    倘若这篇奏折是真,那么贺沧笙向敬辉帝求的,竟是给玄疆百姓发粮,救济残军与流民,重整边境军队,招回岑源崧的旧人,不因他们从前跟着为叛了国的王爷而有偏见,共驱西戎,为大乘收复玄疆。

    如此做很可能驳了皇帝与内阁的意思,可这奏疏字句珠玑,不见犹豫。

    苏屹不禁臆想。

    若是当时,那皇位上坐的是贺沧笙。

    他看下去,只见那折子上的落款锋利潇洒,是“贺怀歌”三个字。

    怀歌。

    苏屹将这字默默地念了一遍。

    贺沧笙,字怀歌,端着副风流好\\色的样子,看着当真是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2]。

    可偏偏这人也懂铁骑满郊畿,满眼见得风尘恶,知道兵膏锋锷,民填沟壑[3],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愿意为寥落的江山万民谏言。

    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仰起颈微微合了合眼。

    他忽然很庆幸方才拦下了含柳。

    康、楚两王相争,所行之事必然相反。若是让康王得到含柳的消息,知道贺沧笙在为边关军民请命,便多半会上折子驳斥贺沧笙,那么边境便会失了重现生机的可能。

    而贺沧笙也大概会被皇帝厌弃,从而让康王坐拥整个大乘。

    可是这人才是大乘值得托付的那一位。

    苏屹深谙康王为人,暴虐愚笨,贪心不足。若他有的选,绝不会投入康王帐下。

    可此刻的他是俎上鱼肉。

    苏屹抬指拉扯了一下衣服上的襟扣,陡然生出了一种烦躁。这情绪积压已久,因他是被困住了手脚的兽,被折了双翼的鹰,逃不掉陷阱,飞不出牢笼,没有选择,毫无退路。

    屋门被推开,苏屹应声转身,就和那双浅瞳凤目对了个正着。

    贺沧笙金冠锦袍红狐领,正负手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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